陷阱
※恐怖雙子中心
『「眼」是歷年來釋放能量最多的渦。只要將它消滅,短時間內不會有渦的出現。』
耳邊聽得到翻動紙張的聲音。
『這次是最後一次的作戰。』
連透過對話機傳來的人聲都是如此地無機質。
伯恩哈德邊聽報告,一邊不動聲色地嗤笑一聲。
現場的作戰方針,其實都是由各中隊自行擬定,因為作戰室給他們的指令都過於含糊。
分析組甚至不告訴他們渦中會出現哪些魔物。
隊員只能冒著生命危險面對未知的魔物,並依賴隊長的現場指令作戰。
因此,連隊私底下自然就有了對某種程度來說只出一張嘴的工程師不滿的聲浪。
分析組開始分配任務給各個中隊與小隊。
『…伯恩哈德率領的小隊,負責處理中心部周圍的魔物,以封鎖魔物的行動。』
「…是。」
『弗雷特里西。』
「在-」弗雷特里西吊兒啷噹回應了。
但彼端聲音的主人並不在意。
『你的小隊負責破壞核心。』
這命令一下,便於現場的各隊長間引起了不小的騷動。
(那個弗雷特里西領頭的不良小隊…?)
(這麼重大的任務,光靠他的隊伍能處理嗎?)
(又是一個要他們小隊去送死的任務啊。)
要斷掉連結兩個不同世界的節點不是那麼容易。
待在連隊內年資比較久的人都知道,分析組專派一些明顯需要兩個小隊以上的任務給弗雷特里西——雖然他與他的隊員總是能完成任務全身而退。
甚至十年前誕生的『恐怖雙子』傳說都與此情況有關。
【他們懷抱著必死的決心,心懸掛著負責撤退的伙伴們。】
【即使是個性相異的兩兄弟,仍是發揮了身為雙胞胎的默契。】
【此刻的他們只為了保護伙伴、為了避免還有人像他們一樣失去寶貴的家園而揮動手上的武器。】
可這只是騙年輕人入隊的故事,因為實際上的情形並沒有如故事中描述得如此美好—--
事情起因於弗雷特里西一人進行殿後的工作。
伯恩哈德不顧全員撤退的命令,私自前往任務進行的地點幫助弗雷特里西。
連隊雖然不是軍隊,也不隸屬於任何國家,但仍舊要求有如軍隊般的鐵的紀律。
伯恩哈德的行為,早已牴觸了命令。
事件過後,兄弟倆雖都被破格拔擢到隊長階級。但又宛如處罰似地,這十年來他們分屬於不同中隊。
別說是私底下的交流了,就連公務上都少有接觸。
聽到如此大聲的耳語的弗雷特里西,露出了不羈的笑容。
他親暱地拍了伯恩哈德的肩膀。
「走吧,兄弟。」兩人的待機地點與執行任務時間最為相近,弗雷特里西決定和伯恩哈德一起商討對策。
伯恩哈德跟了上去。
「——讓他們看看我們的實力吧。」
或許是因走出昏暗的房,接受到了外界的光亮,也或許是弗雷特里西那充滿自信的笑容太過燦爛,感到目眩的伯恩哈德不自覺瞇起了眼。
****
伯恩哈德所搭乘的飛行艇正飛過渦的中心部上空。
這是首次投入全連隊的大型作戰。
雖然不是工程師,也不是連隊觀測班的他,仍憑藉以往的戰鬥經驗冷靜地分析眼前的渦。
眼前的眼顏色比墨水還來得深沉。漩渦的旋轉速度比以往遇過的渦來得快速。
照以前的經驗來看,有這些特徵的渦會釋放驚人的能量,出現的魔物也更為難纏。
(難怪那些只注重『耗損率容許範圍』的分析組會如此大費周章。)
半刻前,弗雷特里西的小隊已衝入渦內。
判斷了適合進行任務的時間點與地勢後,伯恩哈德半舉起右手,示意梅爾庫將飛行艇降落。
降落的風壓捲起漫天沙塵。
只要降落,沙塵就勢必揚起。所以伯恩哈德盡量選擇離魔物群有段距離的空地降落。
起碼在魔物注意到他們之前,還有時間能等視線中的灰埃落定,以減少任務的危險性。
(這次的任務會很艱困,要想辦法將傷害減至最低。)
他揣測著,凝視著眼前毫無一物的褐黃大地。
「確認裝備。」透過無線電系統,簡潔有力的指令傳到了每個隊員的耳邊。
下完指令後,伯恩哈德從副駕駛座起身。
負責操縱飛行艇的梅爾庫並沒有因他突來的舉動而露出驚訝的表情,反而像是已習慣對方的舉動,轉過身點了點頭。
待伯恩哈德走到艙門前時,梅爾庫按下了按鈕。
隨著艙門的開啟,他大衣的下擺也劇烈地擺動著。
「咳。」腳下才剛接觸到地面,濃度比想像中來得高的沙塵刺激著氣管的黏膜。
避免浮塵飄進艙內,伯恩哈德示意梅爾庫關起艙門。
一手遮住口鼻、餘下一手握槍的伯恩哈德強迫銳化自己的感官。
如果隊員下飛行艇時,已經有魔物埋伏在旁的話就糟了。
幸好沙塵沒多久就消散了,這段期間也沒有魔物靠近的跡象。
他再度開啟無線電的開關。「各就各位。」
指令才下,身後就響起艙門開啟的聲音。
「全員記錄並確認飛行艇所在座標。」
「如非必要,不得單獨行動。行動以小組為單位。」
伯恩哈德有條不紊地下著命令。
『是!』不只耳邊受音器傳出聲音,背後也傳來了每位隊員鏗鏘有力的回應。
「很好。開始行動。」沒有回過頭,伯恩哈德邁出了步伐,身後有幾位隊員跟了過來。
一邊回憶在上空時看到的魔物群方向,他開始給各組明確的指令。
「A小組往飛行艇東南方前進。B與C小組則前往南方。D小組留在原地待命,並注意任何試圖靠近飛行艇的魔物。」
「如有任何需要支援的情況,就透過無線電請求支援。」
接著,伯恩哈德吸了一口氣。
「--但如果遇到無法等待支援的緊急狀況,不要逞英雄,全員撤退至安全的地方整治裝備後再繼續任務。」
中心部是魔物數量最密集的地方,這將會是一場硬仗,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祝各位武運昌隆。」
****
剛開始的作戰很順利。
但就在渦的輪廓突然劇烈地扭曲後,從中冒出了他們看也沒看過的魔物。
伯恩哈德知道,弗雷特里西的小隊成功破壞了核心,所以渦才會出現這樣的異變。
這只是渦消失前的能量釋放。
可沒想到是如此驚人的景象。
伯恩哈德揮刀砍下身前狼人對他揮下的利爪。趁著下次揮刀的空檔,判斷眼前魔物數已非他們小隊可處理的伯恩哈德用無線電對梅爾庫下指示:「梅爾庫,啟動飛行艇引擎,我們要撤退了。」
耳邊傳來梅爾庫緊張的聲音。
『我剛才試過了,但…但完全無法發動!』
「冷靜,梅爾庫。」
「D小組應該在飛空艇旁邊,請他們注意一下周遭,你專心檢查飛空艇的狀況。」
對梅爾庫下完指令,伯恩哈德將無線電轉為公頻。
「這裡是D中隊。D中隊的伯恩哈德。如有聽到請回應,D中隊…」但他連『請求支援』都來不及說出口,無線電受音器只傳來刺耳的噪音。
(這甚麼巧合?)在心中咒罵的同時,伯恩哈德借過幾台無線電,卻都出現同樣的雜訊。
此時無線電傳來了訊息:『隊長,飛行艇的狀況不對勁!沒有故障的地方,但不能發動。』
是梅爾庫。
「你有辦法連繫到其他中隊的飛行艇嗎?」
『其他中隊的飛行艇也出現一樣的問題。』
伯恩哈德抬起頭,望向眼前釋完能量理應就要消失的渦。
(無線電與飛行艇的故障,以及應該要消失的渦…)
這一切都發生得如此突然卻又如此巧合。
腦中突然閃過多年前,一位灰藍髮的女性研究員曾拿給他看過的文獻內容。
『混沌元素有各式用途。』
『渦的集合體是渾沌元素。』
『混沌元素可人為控制。』
雖然女性研究員告誡他不能將文獻內容說出去,但當時他只是意思意思地掃過內容,當作她與他分享機密文獻的回禮。
逐漸地,原本散亂的點互相連結成為了線。
——連隊的工作,便是回收渦內的渾沌元素。
「該死!」而在數條線描繪出了輪廓時,伯恩哈德心裡升起了怒火。
「怎麼了?」無線電彼端與身後的隊員發出疑問。
「撤退!全員撤退!」照這情況來看,過不了多久大概連小隊內的通訊系統都會無法使用。
『「眼」是歷年來釋放能量最多的渦。只要將它消滅,短時間內不會有渦的出現。』
『這次是最後一次的作戰。』
難怪那些工程師能夠如此篤定的說這次是最後一次的作戰。
更巧合的是,這次被選上的作戰成員,從士兵到工程師,都有著『能力』。
一切都是計畫好的。
他們不過是棋盤上的棋子。使用過後無用就被丟棄的棋子。
但伯恩哈德來不及對他的部屬們解說原因了。
時間不夠了。
「無線電大概待會就不能用了。聽好,大家一起撤退,能退多遠算多遠。梅爾庫,別管飛行艇了,你也是。」伯恩哈德舉起槍,以規律的節奏射出代表撤退的槍擊聲。
「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只能說這是陷阱。你們快走,晚了就來不及了。」
伯恩哈德自己卻沒有移動腳步的意思。
感到奇怪的隊員停下了步伐。
「隊長?」
「我留下來,避免魔物追上你們。」
隊員倒抽一口氣。「那麼大量的魔物-」一個人是無法抵擋多久的。
「等到弗雷特里西的小隊回來,我會迅速和你們會合的。」
『要就兩個小隊一起撤退!』無線電已經開始夾雜雜音。
「不,這樣給作戰的傷害可能會過於龐大。」
『又是『作戰優先』嗎?隊長!』無線電傳來蘭摩斯模糊的聲音。
「對。」
就在他又要反駁時,伯恩哈德搶先了一拍。
「但這不是命令。是請求。」
「我・D中隊小隊長・伯恩哈德,以個人身分請求你們——」
在這明顯對他們不利的布局中……
「——活下去。」
無線電徹底失去了功用,成為了廢鐵。
****
「依照偵測器上的位置來看,我們離任務執行點還有多少的距離?」
「報告隊長,剩不到三分鐘我們就能抵達。」
弗雷特里西對分析組不久前研發出來的核心偵測器十分滿意,這儀器使得連隊執行任務順暢許多。
不用浪費時間搜尋混沌元素濃度最高——也就是核心——的地點,增加全隊待在渦內的潛在危險性。
表面上,連隊是為了避免異世界的魔物侵害這個世界而存在。
但實際上他們的主要任務是回收渦內的混沌元素。
「大家都聽到了吧?戰鬥組確認裝備,技術組確認儀器,以便隨時都能垂降。」
瞬間,艙內響起細碎的金屬碰撞聲。
「隊長,核心已經在視線可見範圍內了。」
弗雷特里西往外望後,發出了輕快的口哨聲。
「這將是個美麗又難纏的任務目標。」
混沌元素繞著一個中心點緩慢地流轉著,漩渦的顏色也慢慢地變化、出現的顏色比以往遇過的混沌元素多彩得多。
套句工程師的話,顏色越多變,就表示混沌元素內含更多的可能性(能量)。
不過對站在前線的連隊來說,這只代表會圍繞在混沌元素旁的魔物更加強勢。
取出了偵查望遠鏡的弗雷特里西,觀察是否有適合垂降的地點,同時觀測混沌元素旁魔物的數量。
(……嗯?)
沒有任何一隻魔物?
他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技術組,依你們的判斷,這個混沌元素需要幾個儀器才能完全回收?」
「…兩個以上。」對於他突來的問題,技術組組長愣了一下才回答。
「那你們手邊的儀器數量,加上備用的應該是三具吧。」
「是、是的…欸?」技術組聽著組員的耳語,突然發出充滿疑惑的聲音。
「結果是四具嗎?」弗雷特里西將望遠鏡隨意放在操縱面板上,繼續下令了。
「駕駛員,飛行艇維持這個高度,盡量不要晃動。技術組,把那四具儀器全搬到垂降艙門旁。好好對待它們啊。」
隊員們都用一副狐疑的眼神看著隊長。
弗雷特里西無視他們的眼光,走到放置儀器的地方就地趴了下去。
「呃…隊長?」他們的隊長雖然常常做出出乎意料的舉動,只不過是多了一具回收儀器,有必要那麼大驚小怪嗎?
『噓。』弗雷特里西豎起食指,示意他們暫時安靜。
他將耳湊到冰冷的儀器上,等著預期中會出現的聲響。
『滴答…』重複了三次動作後,總算聽到了期待的機械音。
弗雷特里西作勢要打開儀器盒子,旁邊的隊員上前阻止他。
「隊長,儀器要到任務地點再開吧。」
「這才不是甚麼回收儀器,睜大眼看清楚這是甚麼。」他小心翼翼地打開儀器上蓋,露出了內部的構造。
在旁的隊員們都倒抽一口涼氣。
【02:43】
是限時炸彈。
如果沒有發現到這顆炸彈,照他們平常進行任務的速度,全隊在垂降前早被炸成了飛灰。
「開啟艙門!技術組緊急垂降,啟動儀器後不回收儀器也沒關係,迅速回到艙內!」雖然弗雷特里西很想把炸彈就往混沌元素丟去,但誰知道爆炸時釋放出的能量會不會引起連鎖反應,反讓渾沌元素暴走?
這樣只會加重在中心部作戰的D中隊負擔。
弗雷特里西不樂見這樣的情形。
他沒有餘力去想為什麼艇上會出現炸彈,他得在剩餘不多的時間內破壞核心--也就是回收渾沌元素。
儀器的大小一手即能掌握。弗雷特里西看著技術組成員以最快最有效率的動作爬下垂降梯,然後將已經啟動的機械放在渾沌元素周圍。
【01:57】
渾沌元素的中心開始出現刺眼的亮光。
「上來!」弗雷特里西用無線電大喊著。
還不待全部的人回到飛行艇,他又下了另外一個指令。
「給我牢牢抓住繩梯,我們要移動到另外一塊空地了。」收到指令的操縱員將飛行艇駛離了核心的上空。
【01:08】
顏色變得稀薄的渾沌元素像是被儀器內的甚麼吸引似地,化成粒子收納在那小小的鐵盒內。
一邊將隊員拉進艙內,弗雷特里西一邊看著眼前不可思議的景象。
不管看幾次都有這樣的感覺,為什麼那體積有限的鐵盒子,竟能容納體積比它大上幾千、甚至幾萬倍的渾沌元素?
「不把盒子回收回來真的沒關係嗎…」隊員有些不安地望向弗雷特里西。
「既然都把這東西放到我們飛行艇上來了,那就是告訴我們不帶渾沌元素回去也無所謂吧。」他抓起了在垂降艙門旁的盒子。
隊員仍是一臉疑惑。
「喂,把緊急艙門開起來。」才剛關起垂降艙門的駕駛員,又慌慌張張地按下旁邊的按鈕。
【00:46】
「嘿。」發出輕微的氣音,弗雷特里西將手上的東西往飛行艇外丟了出去。不用他下指令,駕駛員就將緊急艙門關了起來。
不過還來不及落地的炸彈,突然在半空中爆炸了。
因為飛行艇厚實的艙壁,裡面的人感受不到爆炸引起的爆風。但看到爆炸瞬間的火光,他們都下意識地吞了口水。
--在內部爆炸的話,他們一定屍骨無存。
「連倒數的時間都是假的嗎?」弗雷特里西記得時間應該還剩三十秒以上,幸好他沒逞強拆炸彈。
「反正已經破壞掉核心了,我們就直接撤退吧。」他隱約覺得哪裡不大對勁卻說不上來。
在破壞了核心的現在,他們應盡快到渦外的世界支援伯恩哈德的中隊。
兄弟倆當時所商討出來的作戰計劃正順利地進行著。
****
確認隊員都一起撤退後,伯恩哈德將掛在耳上已失去機能的發聲器扯落在地。
像是收到了暗示般,圍在他身邊伺機已久的魔物在此時一擁而上。
「和那時候比起來,輕而易舉。」依舊冷著表情的男人,琥珀金的雙眸底部卻浮起一絲好戰。
他的嘴角勾起了好看的弧度:「一起上吧。」拔出槍袋內的槍,抵住逼近自己前方有著半狼半人形體魔物的腦袋。溫熱的血霧頓時在眼前爆開,伯恩哈德舉起拿劍的右手避免血噴到眼睛,接著又以魔物逐漸往後倒下的身子為踏墊一蹬。
失去了目標的矮人,原本高舉的斧頭便砍向了也因失去敵人而只能向前的同伴。野獸難聽的嘶吼聲霎時迴盪在荒野之中。
在他躍起的同一刻,也有一隻銀狼打算從他背後襲擊。但男人早利用跳起時殘留的慣性在空中往後翻過身,同時利用重力的效果使勁地往腦頂踢了下去。隱約聽到的碎裂聲與感覺到的骨頭碎裂感讓他微微蹙起了眉。狼連哀嚎都來不及發出便昏了過去。
伯恩哈德手也沒閒著,他的槍對準了待在銀狼身後地面的魔物們。擊槌所擊發的冰冷金屬子彈,一發又一發毫無寬恕地貫穿牠們的身軀。
等他的雙腳再次接觸到地面時,已經沒有魔物能站在他身旁。
突然,身後爆出一段輕挑的口哨音。
伯恩哈德不減警戒的氣勢,舉槍轉過身去。
「……你想成為蜂窩就說一聲,弗雷特里西。」確定來人後,他放下了槍。
「是你太專注於戰鬥了。」連飛行艇降落在附近都沒發現。
「全部的人都下來。」弗雷特里西用無線電下指令,但彼端卻沒有回應。
「奇怪…?」
「無線電系統都停擺了。」伯恩哈德卸下空彈匣,從槍袋中掏出預備的彈匣裝填。
弗雷特里西搔著頭,看向手上的無線電。「明明在渦內時還能用啊…」無可奈何的他回過身,對著飛空艇的方向揮動手。
「附近那些傢伙還在,別放鬆戒心。」伯恩哈德出聲提醒。
「嗯,我知道。」從下飛行艇的那一刻,刀都沒離過弗雷特里西的手過。「你的隊員呢?」四處張望了一下,他問了。
看著對方的隊員一個一個從艙門出來的景象,伯恩哈德表情淡漠:「讓他們先走了。」聽到回答的弗雷特里西睜大了眼。
「那你怎麼沒和他們一起走?」
「等你。」趁對方發難前,他接續了下去:「而且…太多奇怪的巧合了。」伯恩哈德將情報一一提供給弗雷特里西。
無線電系統的失靈。
各中隊飛行艇的不明故障。
弗雷特里西陷入了沉思。
「還記得瑪格莉特吧。」剛開始他還沒反應過來,因為他不知道對方在這裡突然提起女性研究員的原因。
「是還記得啦…怎麼了?」
「我在想…潘德莫尼那些人是不是想要趁這個作戰將我們趕盡殺絕?」弗雷特里西趁隊員還沒走到這裡時靜靜地聽他分析。
「瑪格莉特有拿過文獻給我看。文獻上記載渾沌元素是可以控制的。而她的工作不正是分析過渦的資料再上呈給上層?」
弗雷特里西還是不明白這幾個事件有何關連。
見到對方的反應,伯恩哈德又繼續說了下去:「我們的工作是甚麼?弗雷。」
「…回收渾沌元素。…-啊!」
如果那些渦是人為造出的,那瑪格莉特回呈的資料等於是讓創造渦的人確認所造出的渦是否成功,或是讓他們知道該如何控制渦的強度。
而回收完成的渾沌元素,是送到潘德莫尼去。
這麼說來,那些渾沌元素,導都的工程師都拿去做甚麼用途了?
「說到渾沌元素,你的小隊回收回來了吧。」
弗雷特里西乾笑幾聲。「哈哈哈…那個啊…」
「剛剛我們在渦內時,也發生了奇怪—…」他話還來不及說完,伯恩哈德就倏地把他摜倒在地。
「——趴下!!」聽到大喝聲的人在腦袋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甚麼事,就反射性地趴在地上。
從他們的身後傳來了熱風與爆炸聲。
弗雷特里西中隊所搭乘的飛行艇爆炸了。
瞥了一眼渦曾經存在過的位置,伯恩哈德咋了舌。
「這真是盛大的煙火啊…」待熱風消退後,弗雷特里西爬了起來。「全員,報告損傷!」
一邊聽著隊員的情況,他對身旁的伯恩哈德說:「其實我們剛剛的回收儀器內混雜了炸彈。」只是沒想到對方做得那麼徹底,連飛行艇上都放置了炸彈。
「……渾沌元素該不會在你們飛行艇上吧。」從渦釋放能量和消失後,伯恩哈德可以肯定弗雷特里西有成攻破壞核心。
「不,我們把儀器放在核心周圍後就到其他地方把炸彈處理掉了。」知道伯恩哈德是擔心爆炸引起渾沌元素失控的弗雷特里西回答了當時的情況。
但是兩人身後的騷動並未停歇。
「咳—…!」逃過爆炸的隊員其中一人痛苦地抓搔自己的脖子,像是要將甚麼東西從頸部扯下,但只是在自己的脖子上留下怵目的抓痕。
周圍的人中膽子比較大的人見狀後湊上前去。「喂!你還好吧?」可他也像是被甚麼東西勒住了,呼吸變得困難。
其他人不由自主地退後一步。
肉眼無法捕捉到的敵人讓他們手足無措。
「還可以動的人帶傷患離開這裡。」看著被隱形的魔物掐住脖子的部下,弗雷特里西發現他們的臉部血色逐漸退去,甚至慢慢地轉變成紫黑色。
這情況對他們太不妙了。
「隊長,你一個人佔盡耍帥的好處太不公平了!」有些不願意離開的隊員出口調侃他。
「不是開玩笑的時候了,快走。」弗雷特里西走近,試著揮刀劈砍那看不到的物體。但他只是舉起了手,就有東西纏住他的手腕。
是塊破爛的布。
以抓住他手腕的布為開端,魔物的全體慢慢地顯現了出來。
弗雷特里西用沒被束縛住的手拔出另一把刀,唰地一聲,俐落地斬斷布塊。
接著他又以恢復自由的右手持刀將飄浮在空中的披風斬成碎片。
同時,被掐住脖子的隊員們也恢復了自由。他們因肺部渴求著氧氣而猛烈地咳著。
判斷安全後的弗雷特里西示意還沒離開的隊員將他們攙扶離開。
「幹得不錯啊,隊長。」在一旁靜靜看著的伯恩哈德出了聲,他沒出手是因為信任對方的能力。
「有時間虧我倒不如趕快離開這鬼地方。」弗雷特里西白了他一眼。
假設伯恩哈德所推測的是真的,那他們也沒有必要為這樣的組織燃燒生命到最後一刻。
****
不知不覺中,兩人已和隊員分散了。
越往外部前進,魔物越少,可相對地連隊成員的屍體也越多。
兄弟倆連停下腳步為他們悼念一秒的時間都沒有。
最後,終於感覺不到魔物的氣息。
「哈哈…到這裏就可以了吧。」弗雷特里西在伯恩哈德身後發出像是喘氣又像乾笑的聲音。
伯恩哈德轉過身,方才因緊張而有些緊繃的臉部表情也鬆緩了一些。「剛好附近有幾艘飛行艇,我們到上頭休息…」他話還沒說完,弗雷特里西突然推開了他。
溫熱的液體濺上他的大衣。
「弗雷?」伯恩哈德呆愣地看著穿出弗雷特里西腹部的爪子。
如果不是弗雷特里西推開他,被貫穿的將會是伯恩哈德的身子。
「…伯恩…快…」弗雷特里西咳出一口血,就在他伸手想碰上對方的頸子時,又一股劇烈的疼痛穿過他的身體——這次是胸口。
弗雷特里西茫然地看著自己身上的傷口。他用盡最後的力氣掙脫,但身體只能無力地倒下。
在那副身軀撞擊到地面前,伯恩哈德已眼明手快地接住了他。
魔物發出了刺耳的高笑聲,消失在空氣中。
「為什麼…明明已經到這裡了——」對方抬起了手,摸過他的脖子,將取下的東西遞到他眼前代替回答。
「追蹤器…」伯恩哈德將那東西奪下,洩恨似地將它狠狠拋出,高笑聲又響起,追蹤器被打得粉碎。
弗雷特里西笑了笑。「別那副表情。你沒事就好。」
我沒事。即使笑容牽動傷口痛得他齜牙咧嘴。
對。你會沒事的。伯恩哈德也回答了。
「飛行艇上有緊急醫療室,我們先到那吧。」然後他盡量以不牽動傷口的動作,扶著弗雷特里西上飛行艇。
****
醫務室內沒有酒精。甚至連止痛藥都沒有。
「可惡!」伯恩哈德此時已無法再保持冷靜,他有些悲憤地搥了藥品儲放櫃。
現在首要之急是替弗雷特里西的傷口消毒與止血。
不能消毒起碼要清潔傷口。
他的眼瞥見自己掛在腰間的水瓶。
對了,任務前會分配水與乾糧給每一個人。
走到了另外一個貼著『補給品』標籤的櫃子,裡面放置了伯恩哈德想要的東西——蒸餾水。
當初還對後援部大手筆製造蒸餾水感到嗤之以鼻,但現在他由衷感謝他們奢侈的舉動。
雖然沒有藥品,但棉花棒和紗布卻還有剩餘下來。
電力系統似乎中斷了,伯恩哈德靠著從氣窗曬進室內的陽光開始作業。
他調整醫療床的角度,然後小心翼翼地將弗雷特里西身上吸飽血液的外套與制服脫了下來。
弗雷特里西早失去了意識。
傷口比他想像中還來得嚴重。
連續開了好幾瓶水,沖洗著傷口,這時伯恩哈德才發現血止不住,已經經過了一段時間,但血還不斷地從患處泊泊流出。不,豈止止不了血,傷口周圍連凝血都沒有。
連隊的醫療班有辦法醫治魔物造成的特殊傷口。
如果他的小型飛行艇在身邊就能快速到外部去,但它被停放在D中隊的飛行艇上,依照弗雷特里西的出血情況,再折回去也來不及了。
伯恩哈德迫使自己不斷地思考。
一定還有辦法。
一定還有希望。
但每思考一次的結果,只是讓內心深處的無力與絕望感逐漸加深。
『……開口…祈求……』好像有誰在對著他說話。
看向弗雷特里西,對方的睫毛正輕微顫抖著。
他醒了。
伯恩哈德盡可能地以平靜的語調告訴弗雷特里西他的身體狀況。
盯著對方為自己熟練纏上繃帶的雙手,弗雷特里西早看出他的隱藏起來的情緒。
「伯恩。」弗雷特里西又笑了,笑得伯恩哈德手上的動作無法繼續下去。
為什麼還笑得出來?
「回去吧。回去班賽德。」
「我們一起回去。」那個我們曾經的故鄉。
「好。」他只能如此簡短地回應他。
他在不影響傷口的地方將繃帶打了個平結。
「能走嗎?」弗雷特里西給了他肯定的答案。「我還能走下去。」可腳下的一個踉蹌背叛了他。
伯恩哈德拉過弗雷特里西的一隻臂膀,架在自己肩上。
「一起走。」
****
我們好像很久沒好好聊過了,伯恩。
兄弟倆緩慢地走著,走在這廣袤而枯黃的大地之上;置身於使人渴望水份的乾熱空氣裏;曝曬於無情的熾陽之下……
所以伯恩哈德有些忘了自己回應了什麼。
記得豪茲教官處罰你的那次嗎?
那麼多次,你是說哪一次啊?
你手掛水桶被罰在訓練場半蹲的那次。
那次喔?我還沒跟你算你在水桶裡加水的帳咧。
………
……
…
但是對話還是開始了。
互拋著一句,又一句毫無意義的言語,即使隨時都有可能戛然而止。
偶爾發出的輕笑聲穿插在句子與句子之間的空白裡,即使纏住胸膛的繃帶內側滲出了生命之紅。
嘴角抓住了笑意的溫暖,即使弗雷特里西踩在地面上的步伐逐漸失去力道……
他們,走著。
不知道那兩個小鬼現在怎麼了?
一定早發現不對勁逃走了吧。
也對。畢竟是我訓練出來的。
不是只有你訓練的。
…
……
………
他們,笑著。
漸漸地,弗雷特里西開始不說話了,連平常寡言的伯恩哈德的話都比他多。而他反應時間逐漸變長了,回應的句子越來越短。
等到弗雷特里西安靜下來,伯恩哈德還是繼續說著,沒有停止。
肩上的手臂溫度還在。
伯恩哈德知道的,他的弟弟只是累到睡著了,就跟許久許久以前,兩人還年幼時一樣。
他,說著。
直到弗雷特里西又醒了過來。
「醒了?」他苦笑一聲:「誰教你扶人走路的技術那麼差。搖搖晃晃的想不醒都很難。」
因為以往我們是扶持著彼此走過來的。
但是這句話卻梗在伯恩哈德的喉嚨裡。「…抱歉。」他只說得出這樣的話語。
像是看出了什麼,弗雷特里西只是以乾啞的聲音告訴對方他想喝水。
伯恩哈德替他扭開蓋子,將水遞給了他。
沒多久水瓶被推了回來。維持被搭著肩的姿勢,伯恩哈德將空下的手繞過弗雷特里西的背,想以此作支撐繼續走下去。嘴裡則說著那些令人懷念的回憶。
身旁的人卻不走了。
弗雷特里西站直了身——就算那對此時的他是如此難以作到的事——,將兩隻手都放在伯恩哈德肩上,強迫他正視著自己。
「已經可以了,伯恩。」
他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力道漸弱,於是伯恩哈德伸出雙手抱住了他。
弗雷特里西的臉上出現了燦笑,像是不知死亡的黑暗為何物一般,那比他出任務前的笑容更加的耀眼,更加的……
「 。」
他所給自己的三字話語是如此的溫柔。
但又像咒縛般緊緊地勒住伯恩哈德的聲帶,使他只能盡最大的努力穩住自己的雙腳,支撐那逐漸軟倒的軀體。
他現在才知道自己同樣也曾說過的話,是如此的沉重又殘忍。
伯恩哈德已經被詛咒了,早在他決定和弗雷特里西一起逃出時,就注定只有如此的結果。現在的他只能扶著自己的兄弟繼續往前走。
路途中,伯恩哈德看到自己小隊的隊員——雖然都是一些無法再活動的肉塊了。
輕柔地放下弗雷特里西,伯恩哈德即有耐心地將他們還殘留著不甘、恐懼、訝異等等複雜情緒的雙眼一一闔上。
他們的無線電上也都有追蹤器,傷口的樣子和弗雷特里西的相同,唯一不同的地方在於,傷口都出現在人體最為脆弱的部位上。
看來這一切都是早已安排好的。
伯恩哈德對於此時的自己居然還能如此冷靜地分析感到不可思議。
他沒有在此地久留,因為他怕停下腳步太久,自己就沒辦法再走下去了。
左手邊高聳的垂直岩壁延綿不絕,沒有其他生命體的大地也往著地平線彼端不斷延伸出,不見盡頭。
只有他們兩人在這之中,彷彿被整個世界所遺棄一樣。
但是世界並非安靜無聲,像是耳鳴一般一直有個聲音在干擾伯恩哈德。
「安靜。」只有尖笑聲回應了他:『那不過是具屍體,在這裡的只有你一個人啊。』
「不是屍體。他是弗雷特里西,我的弟弟。」一直都是,之後也是。
這幅景象在旁人看來一定詭異至極。但他的眼神卻是如此的理智,不,正因為理智所以才看起來瘋狂吧。
『真是令人敬畏的兄弟之情啊。』伯恩哈德覺得那個聲音的主人一定正風涼地拍著手。所以他還是沒有停下腳下的步伐。
『好好聽人說話。如果我可以讓你再聽聽你兄弟的聲音,你會怎麼作呢?』
伯恩哈德愣住了。
再聽到弗雷特里西的聲音?
『來個交易一起合作,如何?』
『你很痛恨這個背叛你、背叛你同伴與兄弟的人吧?』
『恨不得把那些人所存在的世界,這個棄你們不顧的世界給毀滅吧?』
『我想要這個世界,你只要幫助我,就幫你實現你的願望。我們各取所需,絕不吃虧。』
如此的誘人。
平常的伯恩哈德一定可以對這破綻百出的言論冷淡地哼笑一聲,但此刻的他已經沒有那個餘力去發覺不對勁的地方了。
「我答應你。」
突然一團黑霧出現在他的眼前。
胸口一陣刺痛,他甚至還來不及意識在對方手中仍跳動著、尚連接粗大血管的臟器是甚麼時就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那就祝我們合作愉快啦。迷途的羔羊。』
這是最後進到他耳裡的話。
****
有甚麼冰冷黏膩的東西包覆著自己的身體。
伯恩哈德想睜開眼,才發現自己甚麼也看不見。
肌膚感覺到的是冰涼,但骨骼卻只有被腐蝕的刺痛熱辣感。
他痛得想大叫,這才發現自己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或許不是聽不見,大概是喪失聲帶了吧,也有可能失去了傾聽的雙耳。如果是如此,估計自己也沒有可以觀看的雙眼了。
因為他的身體不斷被不明的東西啃食著。
意外地,他冷靜地有如局外人忍受這一切。
直到他發現自己的記憶居然也被侵蝕著。他慌忙地想在腦中抓住那些片段,但那些只是逐漸斑駁、灰化。
記憶如同跑馬燈閃過他的腦海,到最後畫面停格在弗雷特里西的笑容上。
只有這個,只有這個不能被奪走。
在劇痛中伯恩哈德拼命想抓住那個記憶,卻只是徒勞無功。像是硫酸潑灑在其上,畫面出現了一點又一點的腐蝕痕跡,連 那抹笑容都無法被留下來。
Friedrich
連這個如此熟悉的名字都無法讓它滑過自己的舌尖。
Friedrich
曾經熟悉的名字,最後變成了幾個毫無意義的音節。
F...d..c....
已經甚麼都不剩了。
曾經名為伯恩哈德的人格已經不存在了。
『「眼」是歷年來釋放能量最多的渦。只要將它消滅,短時間內不會有渦的出現。』
耳邊聽得到翻動紙張的聲音。
『這次是最後一次的作戰。』
連透過對話機傳來的人聲都是如此地無機質。
伯恩哈德邊聽報告,一邊不動聲色地嗤笑一聲。
現場的作戰方針,其實都是由各中隊自行擬定,因為作戰室給他們的指令都過於含糊。
分析組甚至不告訴他們渦中會出現哪些魔物。
隊員只能冒著生命危險面對未知的魔物,並依賴隊長的現場指令作戰。
因此,連隊私底下自然就有了對某種程度來說只出一張嘴的工程師不滿的聲浪。
分析組開始分配任務給各個中隊與小隊。
『…伯恩哈德率領的小隊,負責處理中心部周圍的魔物,以封鎖魔物的行動。』
「…是。」
『弗雷特里西。』
「在-」弗雷特里西吊兒啷噹回應了。
但彼端聲音的主人並不在意。
『你的小隊負責破壞核心。』
這命令一下,便於現場的各隊長間引起了不小的騷動。
(那個弗雷特里西領頭的不良小隊…?)
(這麼重大的任務,光靠他的隊伍能處理嗎?)
(又是一個要他們小隊去送死的任務啊。)
要斷掉連結兩個不同世界的節點不是那麼容易。
待在連隊內年資比較久的人都知道,分析組專派一些明顯需要兩個小隊以上的任務給弗雷特里西——雖然他與他的隊員總是能完成任務全身而退。
甚至十年前誕生的『恐怖雙子』傳說都與此情況有關。
【他們懷抱著必死的決心,心懸掛著負責撤退的伙伴們。】
【即使是個性相異的兩兄弟,仍是發揮了身為雙胞胎的默契。】
【此刻的他們只為了保護伙伴、為了避免還有人像他們一樣失去寶貴的家園而揮動手上的武器。】
可這只是騙年輕人入隊的故事,因為實際上的情形並沒有如故事中描述得如此美好—--
事情起因於弗雷特里西一人進行殿後的工作。
伯恩哈德不顧全員撤退的命令,私自前往任務進行的地點幫助弗雷特里西。
連隊雖然不是軍隊,也不隸屬於任何國家,但仍舊要求有如軍隊般的鐵的紀律。
伯恩哈德的行為,早已牴觸了命令。
事件過後,兄弟倆雖都被破格拔擢到隊長階級。但又宛如處罰似地,這十年來他們分屬於不同中隊。
別說是私底下的交流了,就連公務上都少有接觸。
聽到如此大聲的耳語的弗雷特里西,露出了不羈的笑容。
他親暱地拍了伯恩哈德的肩膀。
「走吧,兄弟。」兩人的待機地點與執行任務時間最為相近,弗雷特里西決定和伯恩哈德一起商討對策。
伯恩哈德跟了上去。
「——讓他們看看我們的實力吧。」
或許是因走出昏暗的房,接受到了外界的光亮,也或許是弗雷特里西那充滿自信的笑容太過燦爛,感到目眩的伯恩哈德不自覺瞇起了眼。
****
伯恩哈德所搭乘的飛行艇正飛過渦的中心部上空。
這是首次投入全連隊的大型作戰。
雖然不是工程師,也不是連隊觀測班的他,仍憑藉以往的戰鬥經驗冷靜地分析眼前的渦。
眼前的眼顏色比墨水還來得深沉。漩渦的旋轉速度比以往遇過的渦來得快速。
照以前的經驗來看,有這些特徵的渦會釋放驚人的能量,出現的魔物也更為難纏。
(難怪那些只注重『耗損率容許範圍』的分析組會如此大費周章。)
半刻前,弗雷特里西的小隊已衝入渦內。
判斷了適合進行任務的時間點與地勢後,伯恩哈德半舉起右手,示意梅爾庫將飛行艇降落。
降落的風壓捲起漫天沙塵。
只要降落,沙塵就勢必揚起。所以伯恩哈德盡量選擇離魔物群有段距離的空地降落。
起碼在魔物注意到他們之前,還有時間能等視線中的灰埃落定,以減少任務的危險性。
(這次的任務會很艱困,要想辦法將傷害減至最低。)
他揣測著,凝視著眼前毫無一物的褐黃大地。
「確認裝備。」透過無線電系統,簡潔有力的指令傳到了每個隊員的耳邊。
下完指令後,伯恩哈德從副駕駛座起身。
負責操縱飛行艇的梅爾庫並沒有因他突來的舉動而露出驚訝的表情,反而像是已習慣對方的舉動,轉過身點了點頭。
待伯恩哈德走到艙門前時,梅爾庫按下了按鈕。
隨著艙門的開啟,他大衣的下擺也劇烈地擺動著。
「咳。」腳下才剛接觸到地面,濃度比想像中來得高的沙塵刺激著氣管的黏膜。
避免浮塵飄進艙內,伯恩哈德示意梅爾庫關起艙門。
一手遮住口鼻、餘下一手握槍的伯恩哈德強迫銳化自己的感官。
如果隊員下飛行艇時,已經有魔物埋伏在旁的話就糟了。
幸好沙塵沒多久就消散了,這段期間也沒有魔物靠近的跡象。
他再度開啟無線電的開關。「各就各位。」
指令才下,身後就響起艙門開啟的聲音。
「全員記錄並確認飛行艇所在座標。」
「如非必要,不得單獨行動。行動以小組為單位。」
伯恩哈德有條不紊地下著命令。
『是!』不只耳邊受音器傳出聲音,背後也傳來了每位隊員鏗鏘有力的回應。
「很好。開始行動。」沒有回過頭,伯恩哈德邁出了步伐,身後有幾位隊員跟了過來。
一邊回憶在上空時看到的魔物群方向,他開始給各組明確的指令。
「A小組往飛行艇東南方前進。B與C小組則前往南方。D小組留在原地待命,並注意任何試圖靠近飛行艇的魔物。」
「如有任何需要支援的情況,就透過無線電請求支援。」
接著,伯恩哈德吸了一口氣。
「--但如果遇到無法等待支援的緊急狀況,不要逞英雄,全員撤退至安全的地方整治裝備後再繼續任務。」
中心部是魔物數量最密集的地方,這將會是一場硬仗,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祝各位武運昌隆。」
****
剛開始的作戰很順利。
但就在渦的輪廓突然劇烈地扭曲後,從中冒出了他們看也沒看過的魔物。
伯恩哈德知道,弗雷特里西的小隊成功破壞了核心,所以渦才會出現這樣的異變。
這只是渦消失前的能量釋放。
可沒想到是如此驚人的景象。
伯恩哈德揮刀砍下身前狼人對他揮下的利爪。趁著下次揮刀的空檔,判斷眼前魔物數已非他們小隊可處理的伯恩哈德用無線電對梅爾庫下指示:「梅爾庫,啟動飛行艇引擎,我們要撤退了。」
耳邊傳來梅爾庫緊張的聲音。
『我剛才試過了,但…但完全無法發動!』
「冷靜,梅爾庫。」
「D小組應該在飛空艇旁邊,請他們注意一下周遭,你專心檢查飛空艇的狀況。」
對梅爾庫下完指令,伯恩哈德將無線電轉為公頻。
「這裡是D中隊。D中隊的伯恩哈德。如有聽到請回應,D中隊…」但他連『請求支援』都來不及說出口,無線電受音器只傳來刺耳的噪音。
(這甚麼巧合?)在心中咒罵的同時,伯恩哈德借過幾台無線電,卻都出現同樣的雜訊。
此時無線電傳來了訊息:『隊長,飛行艇的狀況不對勁!沒有故障的地方,但不能發動。』
是梅爾庫。
「你有辦法連繫到其他中隊的飛行艇嗎?」
『其他中隊的飛行艇也出現一樣的問題。』
伯恩哈德抬起頭,望向眼前釋完能量理應就要消失的渦。
(無線電與飛行艇的故障,以及應該要消失的渦…)
這一切都發生得如此突然卻又如此巧合。
腦中突然閃過多年前,一位灰藍髮的女性研究員曾拿給他看過的文獻內容。
『混沌元素有各式用途。』
『渦的集合體是渾沌元素。』
『混沌元素可人為控制。』
雖然女性研究員告誡他不能將文獻內容說出去,但當時他只是意思意思地掃過內容,當作她與他分享機密文獻的回禮。
逐漸地,原本散亂的點互相連結成為了線。
——連隊的工作,便是回收渦內的渾沌元素。
「該死!」而在數條線描繪出了輪廓時,伯恩哈德心裡升起了怒火。
「怎麼了?」無線電彼端與身後的隊員發出疑問。
「撤退!全員撤退!」照這情況來看,過不了多久大概連小隊內的通訊系統都會無法使用。
『「眼」是歷年來釋放能量最多的渦。只要將它消滅,短時間內不會有渦的出現。』
『這次是最後一次的作戰。』
難怪那些工程師能夠如此篤定的說這次是最後一次的作戰。
更巧合的是,這次被選上的作戰成員,從士兵到工程師,都有著『能力』。
一切都是計畫好的。
他們不過是棋盤上的棋子。使用過後無用就被丟棄的棋子。
但伯恩哈德來不及對他的部屬們解說原因了。
時間不夠了。
「無線電大概待會就不能用了。聽好,大家一起撤退,能退多遠算多遠。梅爾庫,別管飛行艇了,你也是。」伯恩哈德舉起槍,以規律的節奏射出代表撤退的槍擊聲。
「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只能說這是陷阱。你們快走,晚了就來不及了。」
伯恩哈德自己卻沒有移動腳步的意思。
感到奇怪的隊員停下了步伐。
「隊長?」
「我留下來,避免魔物追上你們。」
隊員倒抽一口氣。「那麼大量的魔物-」一個人是無法抵擋多久的。
「等到弗雷特里西的小隊回來,我會迅速和你們會合的。」
『要就兩個小隊一起撤退!』無線電已經開始夾雜雜音。
「不,這樣給作戰的傷害可能會過於龐大。」
『又是『作戰優先』嗎?隊長!』無線電傳來蘭摩斯模糊的聲音。
「對。」
就在他又要反駁時,伯恩哈德搶先了一拍。
「但這不是命令。是請求。」
「我・D中隊小隊長・伯恩哈德,以個人身分請求你們——」
在這明顯對他們不利的布局中……
「——活下去。」
無線電徹底失去了功用,成為了廢鐵。
****
「依照偵測器上的位置來看,我們離任務執行點還有多少的距離?」
「報告隊長,剩不到三分鐘我們就能抵達。」
弗雷特里西對分析組不久前研發出來的核心偵測器十分滿意,這儀器使得連隊執行任務順暢許多。
不用浪費時間搜尋混沌元素濃度最高——也就是核心——的地點,增加全隊待在渦內的潛在危險性。
表面上,連隊是為了避免異世界的魔物侵害這個世界而存在。
但實際上他們的主要任務是回收渦內的混沌元素。
「大家都聽到了吧?戰鬥組確認裝備,技術組確認儀器,以便隨時都能垂降。」
瞬間,艙內響起細碎的金屬碰撞聲。
「隊長,核心已經在視線可見範圍內了。」
弗雷特里西往外望後,發出了輕快的口哨聲。
「這將是個美麗又難纏的任務目標。」
混沌元素繞著一個中心點緩慢地流轉著,漩渦的顏色也慢慢地變化、出現的顏色比以往遇過的混沌元素多彩得多。
套句工程師的話,顏色越多變,就表示混沌元素內含更多的可能性(能量)。
不過對站在前線的連隊來說,這只代表會圍繞在混沌元素旁的魔物更加強勢。
取出了偵查望遠鏡的弗雷特里西,觀察是否有適合垂降的地點,同時觀測混沌元素旁魔物的數量。
(……嗯?)
沒有任何一隻魔物?
他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技術組,依你們的判斷,這個混沌元素需要幾個儀器才能完全回收?」
「…兩個以上。」對於他突來的問題,技術組組長愣了一下才回答。
「那你們手邊的儀器數量,加上備用的應該是三具吧。」
「是、是的…欸?」技術組聽著組員的耳語,突然發出充滿疑惑的聲音。
「結果是四具嗎?」弗雷特里西將望遠鏡隨意放在操縱面板上,繼續下令了。
「駕駛員,飛行艇維持這個高度,盡量不要晃動。技術組,把那四具儀器全搬到垂降艙門旁。好好對待它們啊。」
隊員們都用一副狐疑的眼神看著隊長。
弗雷特里西無視他們的眼光,走到放置儀器的地方就地趴了下去。
「呃…隊長?」他們的隊長雖然常常做出出乎意料的舉動,只不過是多了一具回收儀器,有必要那麼大驚小怪嗎?
『噓。』弗雷特里西豎起食指,示意他們暫時安靜。
他將耳湊到冰冷的儀器上,等著預期中會出現的聲響。
『滴答…』重複了三次動作後,總算聽到了期待的機械音。
弗雷特里西作勢要打開儀器盒子,旁邊的隊員上前阻止他。
「隊長,儀器要到任務地點再開吧。」
「這才不是甚麼回收儀器,睜大眼看清楚這是甚麼。」他小心翼翼地打開儀器上蓋,露出了內部的構造。
在旁的隊員們都倒抽一口涼氣。
【02:43】
是限時炸彈。
如果沒有發現到這顆炸彈,照他們平常進行任務的速度,全隊在垂降前早被炸成了飛灰。
「開啟艙門!技術組緊急垂降,啟動儀器後不回收儀器也沒關係,迅速回到艙內!」雖然弗雷特里西很想把炸彈就往混沌元素丟去,但誰知道爆炸時釋放出的能量會不會引起連鎖反應,反讓渾沌元素暴走?
這樣只會加重在中心部作戰的D中隊負擔。
弗雷特里西不樂見這樣的情形。
他沒有餘力去想為什麼艇上會出現炸彈,他得在剩餘不多的時間內破壞核心--也就是回收渾沌元素。
儀器的大小一手即能掌握。弗雷特里西看著技術組成員以最快最有效率的動作爬下垂降梯,然後將已經啟動的機械放在渾沌元素周圍。
【01:57】
渾沌元素的中心開始出現刺眼的亮光。
「上來!」弗雷特里西用無線電大喊著。
還不待全部的人回到飛行艇,他又下了另外一個指令。
「給我牢牢抓住繩梯,我們要移動到另外一塊空地了。」收到指令的操縱員將飛行艇駛離了核心的上空。
【01:08】
顏色變得稀薄的渾沌元素像是被儀器內的甚麼吸引似地,化成粒子收納在那小小的鐵盒內。
一邊將隊員拉進艙內,弗雷特里西一邊看著眼前不可思議的景象。
不管看幾次都有這樣的感覺,為什麼那體積有限的鐵盒子,竟能容納體積比它大上幾千、甚至幾萬倍的渾沌元素?
「不把盒子回收回來真的沒關係嗎…」隊員有些不安地望向弗雷特里西。
「既然都把這東西放到我們飛行艇上來了,那就是告訴我們不帶渾沌元素回去也無所謂吧。」他抓起了在垂降艙門旁的盒子。
隊員仍是一臉疑惑。
「喂,把緊急艙門開起來。」才剛關起垂降艙門的駕駛員,又慌慌張張地按下旁邊的按鈕。
【00:46】
「嘿。」發出輕微的氣音,弗雷特里西將手上的東西往飛行艇外丟了出去。不用他下指令,駕駛員就將緊急艙門關了起來。
不過還來不及落地的炸彈,突然在半空中爆炸了。
因為飛行艇厚實的艙壁,裡面的人感受不到爆炸引起的爆風。但看到爆炸瞬間的火光,他們都下意識地吞了口水。
--在內部爆炸的話,他們一定屍骨無存。
「連倒數的時間都是假的嗎?」弗雷特里西記得時間應該還剩三十秒以上,幸好他沒逞強拆炸彈。
「反正已經破壞掉核心了,我們就直接撤退吧。」他隱約覺得哪裡不大對勁卻說不上來。
在破壞了核心的現在,他們應盡快到渦外的世界支援伯恩哈德的中隊。
兄弟倆當時所商討出來的作戰計劃正順利地進行著。
****
確認隊員都一起撤退後,伯恩哈德將掛在耳上已失去機能的發聲器扯落在地。
像是收到了暗示般,圍在他身邊伺機已久的魔物在此時一擁而上。
「和那時候比起來,輕而易舉。」依舊冷著表情的男人,琥珀金的雙眸底部卻浮起一絲好戰。
他的嘴角勾起了好看的弧度:「一起上吧。」拔出槍袋內的槍,抵住逼近自己前方有著半狼半人形體魔物的腦袋。溫熱的血霧頓時在眼前爆開,伯恩哈德舉起拿劍的右手避免血噴到眼睛,接著又以魔物逐漸往後倒下的身子為踏墊一蹬。
失去了目標的矮人,原本高舉的斧頭便砍向了也因失去敵人而只能向前的同伴。野獸難聽的嘶吼聲霎時迴盪在荒野之中。
在他躍起的同一刻,也有一隻銀狼打算從他背後襲擊。但男人早利用跳起時殘留的慣性在空中往後翻過身,同時利用重力的效果使勁地往腦頂踢了下去。隱約聽到的碎裂聲與感覺到的骨頭碎裂感讓他微微蹙起了眉。狼連哀嚎都來不及發出便昏了過去。
伯恩哈德手也沒閒著,他的槍對準了待在銀狼身後地面的魔物們。擊槌所擊發的冰冷金屬子彈,一發又一發毫無寬恕地貫穿牠們的身軀。
等他的雙腳再次接觸到地面時,已經沒有魔物能站在他身旁。
突然,身後爆出一段輕挑的口哨音。
伯恩哈德不減警戒的氣勢,舉槍轉過身去。
「……你想成為蜂窩就說一聲,弗雷特里西。」確定來人後,他放下了槍。
「是你太專注於戰鬥了。」連飛行艇降落在附近都沒發現。
「全部的人都下來。」弗雷特里西用無線電下指令,但彼端卻沒有回應。
「奇怪…?」
「無線電系統都停擺了。」伯恩哈德卸下空彈匣,從槍袋中掏出預備的彈匣裝填。
弗雷特里西搔著頭,看向手上的無線電。「明明在渦內時還能用啊…」無可奈何的他回過身,對著飛空艇的方向揮動手。
「附近那些傢伙還在,別放鬆戒心。」伯恩哈德出聲提醒。
「嗯,我知道。」從下飛行艇的那一刻,刀都沒離過弗雷特里西的手過。「你的隊員呢?」四處張望了一下,他問了。
看著對方的隊員一個一個從艙門出來的景象,伯恩哈德表情淡漠:「讓他們先走了。」聽到回答的弗雷特里西睜大了眼。
「那你怎麼沒和他們一起走?」
「等你。」趁對方發難前,他接續了下去:「而且…太多奇怪的巧合了。」伯恩哈德將情報一一提供給弗雷特里西。
無線電系統的失靈。
各中隊飛行艇的不明故障。
弗雷特里西陷入了沉思。
「還記得瑪格莉特吧。」剛開始他還沒反應過來,因為他不知道對方在這裡突然提起女性研究員的原因。
「是還記得啦…怎麼了?」
「我在想…潘德莫尼那些人是不是想要趁這個作戰將我們趕盡殺絕?」弗雷特里西趁隊員還沒走到這裡時靜靜地聽他分析。
「瑪格莉特有拿過文獻給我看。文獻上記載渾沌元素是可以控制的。而她的工作不正是分析過渦的資料再上呈給上層?」
弗雷特里西還是不明白這幾個事件有何關連。
見到對方的反應,伯恩哈德又繼續說了下去:「我們的工作是甚麼?弗雷。」
「…回收渾沌元素。…-啊!」
如果那些渦是人為造出的,那瑪格莉特回呈的資料等於是讓創造渦的人確認所造出的渦是否成功,或是讓他們知道該如何控制渦的強度。
而回收完成的渾沌元素,是送到潘德莫尼去。
這麼說來,那些渾沌元素,導都的工程師都拿去做甚麼用途了?
「說到渾沌元素,你的小隊回收回來了吧。」
弗雷特里西乾笑幾聲。「哈哈哈…那個啊…」
「剛剛我們在渦內時,也發生了奇怪—…」他話還來不及說完,伯恩哈德就倏地把他摜倒在地。
「——趴下!!」聽到大喝聲的人在腦袋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甚麼事,就反射性地趴在地上。
從他們的身後傳來了熱風與爆炸聲。
弗雷特里西中隊所搭乘的飛行艇爆炸了。
瞥了一眼渦曾經存在過的位置,伯恩哈德咋了舌。
「這真是盛大的煙火啊…」待熱風消退後,弗雷特里西爬了起來。「全員,報告損傷!」
一邊聽著隊員的情況,他對身旁的伯恩哈德說:「其實我們剛剛的回收儀器內混雜了炸彈。」只是沒想到對方做得那麼徹底,連飛行艇上都放置了炸彈。
「……渾沌元素該不會在你們飛行艇上吧。」從渦釋放能量和消失後,伯恩哈德可以肯定弗雷特里西有成攻破壞核心。
「不,我們把儀器放在核心周圍後就到其他地方把炸彈處理掉了。」知道伯恩哈德是擔心爆炸引起渾沌元素失控的弗雷特里西回答了當時的情況。
但是兩人身後的騷動並未停歇。
「咳—…!」逃過爆炸的隊員其中一人痛苦地抓搔自己的脖子,像是要將甚麼東西從頸部扯下,但只是在自己的脖子上留下怵目的抓痕。
周圍的人中膽子比較大的人見狀後湊上前去。「喂!你還好吧?」可他也像是被甚麼東西勒住了,呼吸變得困難。
其他人不由自主地退後一步。
肉眼無法捕捉到的敵人讓他們手足無措。
「還可以動的人帶傷患離開這裡。」看著被隱形的魔物掐住脖子的部下,弗雷特里西發現他們的臉部血色逐漸退去,甚至慢慢地轉變成紫黑色。
這情況對他們太不妙了。
「隊長,你一個人佔盡耍帥的好處太不公平了!」有些不願意離開的隊員出口調侃他。
「不是開玩笑的時候了,快走。」弗雷特里西走近,試著揮刀劈砍那看不到的物體。但他只是舉起了手,就有東西纏住他的手腕。
是塊破爛的布。
以抓住他手腕的布為開端,魔物的全體慢慢地顯現了出來。
弗雷特里西用沒被束縛住的手拔出另一把刀,唰地一聲,俐落地斬斷布塊。
接著他又以恢復自由的右手持刀將飄浮在空中的披風斬成碎片。
同時,被掐住脖子的隊員們也恢復了自由。他們因肺部渴求著氧氣而猛烈地咳著。
判斷安全後的弗雷特里西示意還沒離開的隊員將他們攙扶離開。
「幹得不錯啊,隊長。」在一旁靜靜看著的伯恩哈德出了聲,他沒出手是因為信任對方的能力。
「有時間虧我倒不如趕快離開這鬼地方。」弗雷特里西白了他一眼。
假設伯恩哈德所推測的是真的,那他們也沒有必要為這樣的組織燃燒生命到最後一刻。
****
不知不覺中,兩人已和隊員分散了。
越往外部前進,魔物越少,可相對地連隊成員的屍體也越多。
兄弟倆連停下腳步為他們悼念一秒的時間都沒有。
最後,終於感覺不到魔物的氣息。
「哈哈…到這裏就可以了吧。」弗雷特里西在伯恩哈德身後發出像是喘氣又像乾笑的聲音。
伯恩哈德轉過身,方才因緊張而有些緊繃的臉部表情也鬆緩了一些。「剛好附近有幾艘飛行艇,我們到上頭休息…」他話還沒說完,弗雷特里西突然推開了他。
溫熱的液體濺上他的大衣。
「弗雷?」伯恩哈德呆愣地看著穿出弗雷特里西腹部的爪子。
如果不是弗雷特里西推開他,被貫穿的將會是伯恩哈德的身子。
「…伯恩…快…」弗雷特里西咳出一口血,就在他伸手想碰上對方的頸子時,又一股劇烈的疼痛穿過他的身體——這次是胸口。
弗雷特里西茫然地看著自己身上的傷口。他用盡最後的力氣掙脫,但身體只能無力地倒下。
在那副身軀撞擊到地面前,伯恩哈德已眼明手快地接住了他。
魔物發出了刺耳的高笑聲,消失在空氣中。
「為什麼…明明已經到這裡了——」對方抬起了手,摸過他的脖子,將取下的東西遞到他眼前代替回答。
「追蹤器…」伯恩哈德將那東西奪下,洩恨似地將它狠狠拋出,高笑聲又響起,追蹤器被打得粉碎。
弗雷特里西笑了笑。「別那副表情。你沒事就好。」
我沒事。即使笑容牽動傷口痛得他齜牙咧嘴。
對。你會沒事的。伯恩哈德也回答了。
「飛行艇上有緊急醫療室,我們先到那吧。」然後他盡量以不牽動傷口的動作,扶著弗雷特里西上飛行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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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務室內沒有酒精。甚至連止痛藥都沒有。
「可惡!」伯恩哈德此時已無法再保持冷靜,他有些悲憤地搥了藥品儲放櫃。
現在首要之急是替弗雷特里西的傷口消毒與止血。
不能消毒起碼要清潔傷口。
他的眼瞥見自己掛在腰間的水瓶。
對了,任務前會分配水與乾糧給每一個人。
走到了另外一個貼著『補給品』標籤的櫃子,裡面放置了伯恩哈德想要的東西——蒸餾水。
當初還對後援部大手筆製造蒸餾水感到嗤之以鼻,但現在他由衷感謝他們奢侈的舉動。
雖然沒有藥品,但棉花棒和紗布卻還有剩餘下來。
電力系統似乎中斷了,伯恩哈德靠著從氣窗曬進室內的陽光開始作業。
他調整醫療床的角度,然後小心翼翼地將弗雷特里西身上吸飽血液的外套與制服脫了下來。
弗雷特里西早失去了意識。
傷口比他想像中還來得嚴重。
連續開了好幾瓶水,沖洗著傷口,這時伯恩哈德才發現血止不住,已經經過了一段時間,但血還不斷地從患處泊泊流出。不,豈止止不了血,傷口周圍連凝血都沒有。
連隊的醫療班有辦法醫治魔物造成的特殊傷口。
如果他的小型飛行艇在身邊就能快速到外部去,但它被停放在D中隊的飛行艇上,依照弗雷特里西的出血情況,再折回去也來不及了。
伯恩哈德迫使自己不斷地思考。
一定還有辦法。
一定還有希望。
但每思考一次的結果,只是讓內心深處的無力與絕望感逐漸加深。
『……開口…祈求……』好像有誰在對著他說話。
看向弗雷特里西,對方的睫毛正輕微顫抖著。
他醒了。
伯恩哈德盡可能地以平靜的語調告訴弗雷特里西他的身體狀況。
盯著對方為自己熟練纏上繃帶的雙手,弗雷特里西早看出他的隱藏起來的情緒。
「伯恩。」弗雷特里西又笑了,笑得伯恩哈德手上的動作無法繼續下去。
為什麼還笑得出來?
「回去吧。回去班賽德。」
「我們一起回去。」那個我們曾經的故鄉。
「好。」他只能如此簡短地回應他。
他在不影響傷口的地方將繃帶打了個平結。
「能走嗎?」弗雷特里西給了他肯定的答案。「我還能走下去。」可腳下的一個踉蹌背叛了他。
伯恩哈德拉過弗雷特里西的一隻臂膀,架在自己肩上。
「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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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好像很久沒好好聊過了,伯恩。
兄弟倆緩慢地走著,走在這廣袤而枯黃的大地之上;置身於使人渴望水份的乾熱空氣裏;曝曬於無情的熾陽之下……
所以伯恩哈德有些忘了自己回應了什麼。
記得豪茲教官處罰你的那次嗎?
那麼多次,你是說哪一次啊?
你手掛水桶被罰在訓練場半蹲的那次。
那次喔?我還沒跟你算你在水桶裡加水的帳咧。
………
……
…
但是對話還是開始了。
互拋著一句,又一句毫無意義的言語,即使隨時都有可能戛然而止。
偶爾發出的輕笑聲穿插在句子與句子之間的空白裡,即使纏住胸膛的繃帶內側滲出了生命之紅。
嘴角抓住了笑意的溫暖,即使弗雷特里西踩在地面上的步伐逐漸失去力道……
他們,走著。
不知道那兩個小鬼現在怎麼了?
一定早發現不對勁逃走了吧。
也對。畢竟是我訓練出來的。
不是只有你訓練的。
…
……
………
他們,笑著。
漸漸地,弗雷特里西開始不說話了,連平常寡言的伯恩哈德的話都比他多。而他反應時間逐漸變長了,回應的句子越來越短。
等到弗雷特里西安靜下來,伯恩哈德還是繼續說著,沒有停止。
肩上的手臂溫度還在。
伯恩哈德知道的,他的弟弟只是累到睡著了,就跟許久許久以前,兩人還年幼時一樣。
他,說著。
直到弗雷特里西又醒了過來。
「醒了?」他苦笑一聲:「誰教你扶人走路的技術那麼差。搖搖晃晃的想不醒都很難。」
因為以往我們是扶持著彼此走過來的。
但是這句話卻梗在伯恩哈德的喉嚨裡。「…抱歉。」他只說得出這樣的話語。
像是看出了什麼,弗雷特里西只是以乾啞的聲音告訴對方他想喝水。
伯恩哈德替他扭開蓋子,將水遞給了他。
沒多久水瓶被推了回來。維持被搭著肩的姿勢,伯恩哈德將空下的手繞過弗雷特里西的背,想以此作支撐繼續走下去。嘴裡則說著那些令人懷念的回憶。
身旁的人卻不走了。
弗雷特里西站直了身——就算那對此時的他是如此難以作到的事——,將兩隻手都放在伯恩哈德肩上,強迫他正視著自己。
「已經可以了,伯恩。」
他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力道漸弱,於是伯恩哈德伸出雙手抱住了他。
弗雷特里西的臉上出現了燦笑,像是不知死亡的黑暗為何物一般,那比他出任務前的笑容更加的耀眼,更加的……
「 。」
他所給自己的三字話語是如此的溫柔。
但又像咒縛般緊緊地勒住伯恩哈德的聲帶,使他只能盡最大的努力穩住自己的雙腳,支撐那逐漸軟倒的軀體。
他現在才知道自己同樣也曾說過的話,是如此的沉重又殘忍。
伯恩哈德已經被詛咒了,早在他決定和弗雷特里西一起逃出時,就注定只有如此的結果。現在的他只能扶著自己的兄弟繼續往前走。
路途中,伯恩哈德看到自己小隊的隊員——雖然都是一些無法再活動的肉塊了。
輕柔地放下弗雷特里西,伯恩哈德即有耐心地將他們還殘留著不甘、恐懼、訝異等等複雜情緒的雙眼一一闔上。
他們的無線電上也都有追蹤器,傷口的樣子和弗雷特里西的相同,唯一不同的地方在於,傷口都出現在人體最為脆弱的部位上。
看來這一切都是早已安排好的。
伯恩哈德對於此時的自己居然還能如此冷靜地分析感到不可思議。
他沒有在此地久留,因為他怕停下腳步太久,自己就沒辦法再走下去了。
左手邊高聳的垂直岩壁延綿不絕,沒有其他生命體的大地也往著地平線彼端不斷延伸出,不見盡頭。
只有他們兩人在這之中,彷彿被整個世界所遺棄一樣。
但是世界並非安靜無聲,像是耳鳴一般一直有個聲音在干擾伯恩哈德。
「安靜。」只有尖笑聲回應了他:『那不過是具屍體,在這裡的只有你一個人啊。』
「不是屍體。他是弗雷特里西,我的弟弟。」一直都是,之後也是。
這幅景象在旁人看來一定詭異至極。但他的眼神卻是如此的理智,不,正因為理智所以才看起來瘋狂吧。
『真是令人敬畏的兄弟之情啊。』伯恩哈德覺得那個聲音的主人一定正風涼地拍著手。所以他還是沒有停下腳下的步伐。
『好好聽人說話。如果我可以讓你再聽聽你兄弟的聲音,你會怎麼作呢?』
伯恩哈德愣住了。
再聽到弗雷特里西的聲音?
『來個交易一起合作,如何?』
『你很痛恨這個背叛你、背叛你同伴與兄弟的人吧?』
『恨不得把那些人所存在的世界,這個棄你們不顧的世界給毀滅吧?』
『我想要這個世界,你只要幫助我,就幫你實現你的願望。我們各取所需,絕不吃虧。』
如此的誘人。
平常的伯恩哈德一定可以對這破綻百出的言論冷淡地哼笑一聲,但此刻的他已經沒有那個餘力去發覺不對勁的地方了。
「我答應你。」
突然一團黑霧出現在他的眼前。
胸口一陣刺痛,他甚至還來不及意識在對方手中仍跳動著、尚連接粗大血管的臟器是甚麼時就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那就祝我們合作愉快啦。迷途的羔羊。』
這是最後進到他耳裡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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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甚麼冰冷黏膩的東西包覆著自己的身體。
伯恩哈德想睜開眼,才發現自己甚麼也看不見。
肌膚感覺到的是冰涼,但骨骼卻只有被腐蝕的刺痛熱辣感。
他痛得想大叫,這才發現自己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或許不是聽不見,大概是喪失聲帶了吧,也有可能失去了傾聽的雙耳。如果是如此,估計自己也沒有可以觀看的雙眼了。
因為他的身體不斷被不明的東西啃食著。
意外地,他冷靜地有如局外人忍受這一切。
直到他發現自己的記憶居然也被侵蝕著。他慌忙地想在腦中抓住那些片段,但那些只是逐漸斑駁、灰化。
記憶如同跑馬燈閃過他的腦海,到最後畫面停格在弗雷特里西的笑容上。
只有這個,只有這個不能被奪走。
在劇痛中伯恩哈德拼命想抓住那個記憶,卻只是徒勞無功。像是硫酸潑灑在其上,畫面出現了一點又一點的腐蝕痕跡,連 那抹笑容都無法被留下來。
Friedrich
連這個如此熟悉的名字都無法讓它滑過自己的舌尖。
Friedrich
曾經熟悉的名字,最後變成了幾個毫無意義的音節。
F...d..c....
已經甚麼都不剩了。
曾經名為伯恩哈德的人格已經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