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之遙》新版試閱-Prologue:王牌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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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 Data Files No.2:〈踽踽獨行〉部分試閱——里斯行蹤不明後的故事,未公開短篇。
No Data Files No.3:〈徬徨之人〉部分試閱——剛至星幽界、靈魂狀態尚未穩固的里斯與記憶尋回大半的弗雷特里西間的相處片段,未公開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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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ologue:王牌之名
短程運輸車承載幾分前滿心期待歇息的連隊成員們,他們帶著疲憊與隊友屍首回到武裝車待命地點,見到的卻是一輛輛的軍用運輸車。
根據工程師所言,又有一個渦出現於不遠的城鎮,考慮到他們人員的耗損與疲勞,已經派出另一隻小隊趕來會合。
選擇運送時程將近一日的車輛把他們送到目的地,則是分析組偶爾的體貼。
為免拖延下個任務進行,補充的裝備已先行送至目的地。乘於尾車的弗雷特里西看著受傷無法繼續戰鬥的夥伴待在原地,或搬或拖地屍袋運到要先行回到基地的武裝車中,裏頭所裝全是上一刻仍是同伴的人的屍骸。
這一帶雨如不曾停歇般地下著,身於雨幕之後的隊友們露出了甚麼表情,弗雷特里西見不到。
眾人沿著配合車廂設立的ㄇ字型長椅而坐,多為初次實戰的他們即使閉目養神,車內的氣氛仍蔓延著一股過度緊繃而脆弱的氣氛。
前個任務中和弗雷特里西同梯的小隊長被怪物吃得連根指頭都不剩,醫護兵比需要他救治的戰士們早一口嚥氣。
才脫離了一個地獄,他們又拿到了直達下個地獄的門票,此時驚覺身處連隊之中即是往復生死界線的過程已經太遲。
事情還能再糟到甚麼地步呢。
弗雷特里西灰沉地想,然他表面一派輕鬆。
隊內氛圍像塊薄弱的玻璃,任一個人恐慌或是神經質的歇斯底里,皆足以尖銳地打碎它引起集體換氣過度般的影響,讓他人的精神一個接一個潰散。
上一個地獄之中他們已切身經歷,他們可說是連滾帶爬地完成任務,到底如何從那他媽的渦中出來的,過程大概沒有一個人說得完整,弗雷特里西只記得不斷往武裝車待命的地點疾奔,而身旁倒下了幾個人他沒有餘暇去拉他們一把。
仍心神未定的隊友們一丁點兒口述方才鬼門關前狼狽出逃的意念都無。
就在沉默快具現化為一只野獸吞掉車上的人時,車隊毫無預警停止了。
「是魔物嗎?」
「撐不到會合嗎—--」車內頓時迸出絕望的氣氛,他們沒有人員,沒有裝備,荒野中能往哪裡逃?
『E中隊已與B中隊會合。重複,E中隊已與B中隊會合。』
從每個人的無線電中傳出了極為陌生的嗓音,嗓音的主人似乎不習慣這樣的工作,他的語調有些不自在與生澀。
膽子比較大的人,從半開放的後車廂探出頭確認真實情況。
B中隊的車列旁,確實多了相同車種的車隊。
會合似乎比任何人預想得來得早,兩陣車隊停了一陣子。由於B中隊小隊長尚未進入狀況,兩隊小隊長光是討論如何一起平安地到作戰目的地就花了好段時間。不能全怪B中隊小隊長,被臨時推選的他傳出無線電的聲音透露著明顯的驚慌失措。
終於等到引擎再次運轉,車體大大地晃動一下後又緩緩開駛。
無線電此時只傳出了零落的對話,他們得知由E中隊當前導,B中隊壓尾。
弗雷特里西面對外頭而坐,眼盯泥濘地面上留下的一道道輪胎痕發呆。這時一雙軍靴踏過泥水坑濺起土色的水花,一隻手則抓住了車廂後的扶手。
是有著一頭金粟髮、年紀與弗雷特里西相仿的連隊成員,他一腳踏上了位於車牌下方的腳踏板。弗雷特里西沒有多想,拉住了他另一隻手將人給拉了上來。
那隻手濕漉漉的,因雨水失去了些許溫度。
「謝謝。」對方輕聲說,聲音與最初無線電中聽到的嗓音相同。
弗雷特里西瞅了眼對方的臂章,深赭色,是E中隊的人。
E中隊的人為什麼要上B中隊的車?還只有一個人。
接收到那滿是狐疑的視線,藍眼青年又開口了:「里斯‧拉法基。貝爾金小隊長要我押車。」語畢,里斯挑選了個車廂角落坐定。短髮青年尚來不及詢問怎麼僅派他一人押車,車廂內同僚的閒言閒語已告知他許多—--分不清有幾分真實的—--資訊。
「里斯?不是那個近日在E中隊十分活躍的新人嘛。」
「那個不太搭理人的傢伙啊……」
「聽說戰鬥中表現不錯呢。」
弗雷特里西看了眾人一眼,又回頭看了背對著眾人的里斯。
「上來起碼打聲招呼吧?不吭一聲的,新人氣焰也該有個程度。」似乎有人將里斯的寡言解釋為一種傲慢。
那些話語並沒有因路途的顛簸給震碎成雜音,里斯肯定都聽見了,聽得一清二楚。可他只是靜靜地坐在角落,靜靜地,讓人無法摸清他在想甚麼。
坐在里斯正對面的弗雷特里西大膽地觀察起里斯,里斯只顧把視線往荒野送,沒注意到對方露骨的打量。
被雨淋濕、髮束全塌了下來的淺棕色髮尾,正不斷滴落水珠。他全身溼透,大概是在大雨中等了最尾車經過自己的視線範圍一陣子。
水不只由頭髮滴下,尚從里斯的褲管、衣角滴出,他所坐的位置擴出了些許深色的水漬。
里斯表情木然望著外頭,似是忘了自己已渾身濕淋,那身子的主人在沒有意識到的情況下打起哆嗦。
雨聲唏哩,氣氛隨著冷風的灌進降溫。弗雷特里西亦不喜歡這樣的氛圍。他看了看濕淋淋的里斯,想著離目的地需要一天的路程,中途是否停留休息還是未知數,要是就這麼直往目的地,里斯又沒換下衣物的話,說不準他就在戰鬥前倒下了。
「里斯前輩,」弗雷特里西知道里斯早他一期入隊。「要換件衣服嗎?」這時背後又一波碎語,他沒去管。
「淋這點雨不礙事。」里斯沒有拿出毛巾的意願,弗雷特里西注意到他的背包特別地扁。
「還不知道之後的情況,先處理一下,你不會願意一些小事耽擱到了任務。」弗雷特里西翻找了自己的背包,拿出了一件上衣。
「你都多帶一件衣服?」露出了些微驚愕表情的里斯,像是在說:『第一次看到有人在背包裏塞無助於戰鬥的物品』。
弗雷特里西沒多說甚麼,單純等里斯接過乾淨的衣物。
維持了對對方行為感到不解的微妙表情一陣子後,里斯默不吭聲穿上那件縫有墨綠色臂章的制服,泡了水的制服被他收進了背包內。
「謝了。」微微點了頭,里斯的身體終不因濕冷顫抖。
泥土與雨水混和的潮濕氣味依舊揮散不去。
路程間車隊沒有停歇,大部分的人只好假寢恢復體力,卻適得其反。
他們一到目的地,那裏已成了座大型的廢墟。
沒有人去設想如果他們早一點到達,呈現在視網膜上頭的景致是否會大不相同,他們已無氣力想像。
「右翼!右翼散開—--」城鎮破壞情況比預想來得嚴重,原先依賴城市地圖建立起的作戰無法有效執行;建築物落下的瓦礫橫躺於道路間,堵去了去向。城鎮實況已不如地圖面貌。
「你倒是說說這種情況是要怎麼散開!」小隊裏有人抗議。不要說對付眼前的魔物,光是避開腳下四散的石塊便用盡心力。
「上方有敵人俯衝,趴—…」裏頭有人聽到類似禽鳥類拍動翅膀的聲響,才要出聲提醒,手臂外側生有蝙蝠般薄翼的魔物已經用堅硬的利牙咬去了隊員的半顆頭。
鮮血從魔物的下顎滴淌,更多的則從死者殘留的半個頭噴湧而出。失去氣力的軀體直接向前倒去—--
到前一刻還忙著找出路的人因眼前的景象震懾,忘了移動雙腳。
「啊…啊啊……」呆站在地的連隊成員無意義地呻吟,雙腿打著顫,恐懼確實蔓延了開來。
B中隊的成員們,想也想不到他們昨天才死裏逃生,這下又要往死地裏鑽。
「嘎嘎嘎嘎……」背脊突出骨頭樣貌的刺的魔物,嘴邊發出陣陣笑聲,同時咀嚼著口中所咬的骨肉。如果牠是人類,此刻定是咯咯嘲笑眼前人類的失態。
有人直接吐了出來,他們都看到鮮紅的液體裏混雜灰白色的柔軟碎塊滴了下來。
士氣低迷的他們喪失了最後一絲求生意志,因此削鈍了他們的反應。
好不容易克服了恐怖,踏出軟綿又踉蹌的腳步時,弗雷特里西所在的小隊又少了幾個人。
「沒聽到這樣的消息啊!情報偵查組都做甚麼去了?」逃出的眾人尋找偵察機的蹤跡,現下僅有把這般劣勢歸咎於有責任傳達城鎮情報的人員,他們的心情才會好過些。
弗雷特里西跟著其他人轉動自己的視線,然而他心底明白,偵查組八成不是不報,而是不能報。相信隊友也隱約感覺到了,只是不願承認。
這念頭才剛起,他們便看到了:電傳機連著線路被扯出了偵查車外,而偵查車本身支離破碎,滿地碎片彷彿機體被人高處拋下堪比空難現場。
一隻手臂由機體殘骸下伸出,大半身軀被壓在鐵片下方的通訊官盡責地伸長了手,最後的畫面卻定格在食指搆上送出鍵的前一秒。電報內容都打好了,由外人來看這畫面是極其壯烈又極其地遺憾。
在弗雷特里西等人眼中,未發出的電報即是他們的訃文。
此時分明置身於城鎮中,身陷的絕望卻比渦來得泥淖深沉,他們無處可去。
出乎弗雷特里西意料的,四周萬分寧靜。縱使爆炸、瓦礫崩落、魔物振翅的聲響仍舊存在,他聽得到隊友急促、紊亂的鼻息聲。他轉過身去,他的隊友癱坐水漥中,模樣像極正在崩毀的沙堡。
他們前一刻兇戾的樣貌是由名為恐懼的沙子堆積而成,然而他們已經失去感受恐懼的能力,沒有人哭喊:「老子受不了這鬼地方了!」一邊逃離戰場(實際來說可以這樣做的人少之又少,因為他們多在無處可躲的渦中戰鬥);也沒有人腎上腺素高漲地咆嘯:「把你這婊子養的轟回你媽屁眼去!」一面亂無章法掃射彷彿彈葯源源不絕。
他們放棄了,放棄對死亡的恐懼,放棄對活著的渴求,甚至沒有人想劫武裝車逃走。沒有甚麼比麻木地聽天由命來得更加危險的事了。
「各位----」這樣下去可不行。弗雷特里西心忖,才要開口想辦法激起隊友的情緒,一道嗓音突兀地插入人群。
「B中隊愣著磨磨蹭蹭幹嘛?至快到作戰預定地點集合。」是那個大夥聽過幾次,卻仍陌生的嗓音。那道嗓音比之前來得冰冷,先前的生澀與不自在就像幻夢一般。
里斯的話讓所有人如夢初醒,想起來到這裡應做的任務。
要阻止這些魔物,唯有揪出操縱牠們的黑手。追蹤那未知魔物的路上,不斷有新的訊息傳入無線電:連隊又一人殞命、怪物的弱點……眾人在沉重的氣氛內默默跑向作戰地點。
「你們終於來了,敵人很棘手,小心應付。」在離怪物活動邊緣的安全帶,已經等候援軍多時的貝爾金沒有質問為何他們姍姍來遲。在他的腳邊新選拔出的B中隊小隊長正摀著受傷的肩膀,大量的血滲出制服、弄髒了他的手。
「戰鬥指揮交給你了,里斯。我想辦法聯繫基地,請求武裝艇的支援。」里斯稍稍點了頭,分秒必爭的戰場上他不目送小隊長的離去,而是轉過身子看著參加任務的成員們:「對近身戰有自信的人和我一起吸引敵人的注意,擅長槍擊的人負責牽制作戰中心與作戰外圍的敵人。」
「其他人則掌握時機追擊,以上。」
里斯此時的表情和運輸車上的一樣淡漠,一樣的面無表情,可沒來由的,弗雷特里西眼中看來的他,現下還多了份被精心雕刻過的冷峻。
站在他們面前的人型魔物,體表覆著犀牛般的厚皮,身形是人類的兩至三倍大,牠的右手不知為何拿著聖劍。
如果有武裝艇在的話,這次的任務會輕鬆許多。可B中隊的武裝艇已在上場戰鬥中墜毀,E中隊則是考量到城市戰中飛行不易而取消配置。
「這有甚麼好怕的,大家一起上不就好了。」過往的任務中遭遇過體型更加巨大的魔物的隊員,無視指揮貿然衝上。他忘了之前之所以能與巨型魔物對抗,是因為有配備了各種強力武器的武裝艇在。
魔物對衝過來的渺小人類咆嘯,嘲笑著人類不自量力。牠揮動了左臂,擊中連隊成員的瞬間,發出了宛如熟爛的果子由樹梢墜於地面的聲音。
被這樣的攻擊擊中,斷了幾根骨頭都稱得上大幸。那人的身體筆直飛了出去,砸中廢墟揚起塵灰,脆弱的肉體抽搐了幾下後便再也不動。
這幕讓在場的人稍微體認到自己在何等劣勢中作戰。
「牠學習能力很強,動作敏捷,各位當心。」即便目睹了隊友在自己眼前慘死,里斯的語調仍是沒有變化。
「E中隊的當紅新人只有這點能耐嗎?耍耍嘴皮子可不算作戰。」弗雷特里西看到里斯皺起的眉很快就平復了,看來冒犯的言論對他不是全無影響。
說話者就像剛才的犧牲者那般衝了上去。
「回來!」隊友們的勸戒他全聽不見,他的眼裡充滿了瘋狂。當恐懼來到最高閥值時,有人選擇放棄,有的人便像這名隊員失去判斷能力。
魔物揮出的劍即將刺中連隊成員前,一抹身影橫在劍前,兩把金屬的撞擊激起清脆的迴響。
擋下這擊的里斯甚麼也沒說,只是又蹙起了眉。此時里斯招架的姿勢雖毫無破綻,但弗雷特里西沒漏看擋下攻擊的瞬間,里斯的手差點握不住劍柄,不是與魔物蠻力互峙的關係,更像是痛覺造成的無力。
疼痛—--難道里斯身上有傷嗎?
然而里斯很快就退了一步,擺出重新迎擊敵人的姿勢。弗雷特里西從中看不出甚麼端倪,剛才里斯剎那間表現出的不適彷彿只是他個人的錯覺。
里斯的格檔為戰鬥拉開了序幕,遠處槍聲響起,子彈打在怪物厚實的皮表上。弗雷特里西因此把問題拋諸腦後,這不是現在該想的事。他和其他負責近身牽制的同伴配合著里斯開始追擊。
多虧了游擊隊負責擊落小型魔物,縱使子彈無法穿透作戰主要目標的厚皮,也達到了引開注意力的效果。
±
作戰看似順利,可主要敵人尚未被擊倒,相反地,連隊這邊又損失了五名成員。
如里斯所說的,這個魔物有著學習能力,交鋒的期間,牠已經學會了連隊成員的作戰模式。
「再拖下去我們就要徹底居於下風了。」里斯抬頭看著矗立於自己身前的怪物背影,在眾人的合力下雖然對牠產生了一定傷害,可連隊這邊付出的代價更高。
怪物的弱點究竟在哪裡?弗雷特里西和在場的其他人也在攻防中試著找出,弗雷特里西心裏有底,卻無法肯定。
要是不試著刺探,僅是徒增夥伴的犧牲。下定決心的弗雷特里西深吸一口氣,往前站出。
眼角餘光瞥見他動作的里斯開口喝斥:「別亂來!」八成是弗雷特里西太過緊張,那語氣聽來有些動搖。
「嘎!」察覺又一人要朝自己劈砍的魔物大吼,吼聲讓周邊的人耳膜刺痛,零星的幾隻小星魔物也躁動不安。
「這裡!」弗雷特里西閃過刺來的劍,他大幅度揮動手上已變形為大劍模樣的武器。他如此的行為無異是捨身攻擊,不是敵人亡就是他死。
劍正要劈中魔物腹脇的幾釐前,動作過大的他來不及應對瞬息萬變的戰場上的變化,他甚至沒看清楚眼前閃過的黑影究竟是甚麼,身體被打飛一段距離後才感到劇痛,一切快得令人措手不及。
弗雷特里西運氣很好,怪物只是急忙保護要害,像趕走惱人的蟲子似地一揮,並沒有和那些殞命的隊友一樣一擊一命嗚呼。千鈞一髮,他事後憶起這事仍是滿身冷汗。
怪物有這樣的反應就足夠了。倒地的弗雷特里西勉強撐起尚殘留撞擊疼痛的身子。「腹部!牠的弱點是腹部!」
「魔物的弱點是腹部,槍手不要停止牽制!」將訊息傳達給各分隊後,里斯撿起殉職隊員手邊的聖劍,旋即甩手讓原本刃身稍寬的單手長劍變為細身劍。
巨型怪物的皮膚堅如巨岩,連隊成員只能在表面留下幾道刻痕,無法給予牠致命性傷害。里斯幾經考量改以製造出血性傷口為首要目標,他雙手緊握劍柄、避免成為攻擊標的而壓低身體衝上前去。
即使腹部皮膚薄弱許多,纖細的劍尖抵在上面還是讓劍身彎曲了。
「這種程度……!」里斯緊咬著牙,壓上全身的重量向前滑動,鞋底在溼濘的地面上磨出長長的軌跡。
很快那股抗拒異物入侵的抵擋就消失了,幾乎是沒有聲響地,劍身順暢埋進了怪物體內,接著從背後穿出。
這一刺使巨型魔物陷入了瘋狂,牠將手中屬於人類的武器拋出,嘗試把刺穿肚子的劍拔出,可牠的蠻力反倒讓劍柄在自己手中應聲斷裂。
「遠離,不要進到牠的攻擊範圍內!」里斯彎身躲開憤怒揮向自己頭顱的拍擊,隨後又一個拍擊追上,他趕緊在地上翻滾幾圈逃出。
腦袋因為撞擊還有些暈眩的弗雷特里西遠遠看著,看著里斯難看卻確實的防禦奏效,濕地上滾過幾圈讓他衣物沾滿泥水。
里斯隨手抹過臉上的泥巴:「援護射擊繼續!」他在發狂四處亂竄的魔物身邊迂迴,不知何時他手中又多了一把劍,他抓緊時機拿過散亂在附近、一把又一把的劍,並準確刺入。
沒少吃過幾下攻擊的里斯刺入最後一劍時連站都站不太穩,他氣喘吁吁地仰望魔物,汗水與泥水的混合物流進眼底,他不禁瞇起了眼。
遮翳太陽的陰雲散去,雨後強烈的日照曬在地表。順著劍刃流下的黏稠綠液在日光中閃閃發亮。
怪物仍舊聳立在年輕的連隊成員面前,再次揮舞手臂。里斯卻不為所動,抬頭眼睜睜看著揮來的拳頭驚險擦過鼻樑。
身上插滿了劍的魔物宛如行進時動能突然消失的車輛般,那巨大身軀順著攻擊的方向倒下,里斯也向後退了好幾步。
畫面彷彿靜止了,站在那的是經過一番苦鬥獻祭神祇、沾染一身血汙的祭司。
勉強用自身的劍撐在地面上的里斯狼狽極了,焦茶色的上衣也免不了怪物深綠色及自己鮮紅血液的洗禮,半濕的泥沙厚重地覆在上頭。
弗雷特里西眼裏的一切在逐漸升溫的陽光底下閃耀著。里斯的身形輪廓泛著模糊的光圈,倒在地面的物體身上的劍山反射刺眼光芒。
遠方傳來飛行器引擎的運轉音,在血祭裏存活下來的連隊成員解放似地歡呼。
里斯在武裝艇陰影及莫大噪音中獨自站著。
戰鬥結束後連隊在荒廢的城鎮中尋找生還者。
這次任務以引導鎮民至安全地帶為優先,然而城鎮滅亡的速度比預估的數值來得快。將重傷患、倖存的居民以及裝有同伴屍骸的屍袋送上幾艘後來增援的武裝車後,剩餘的人在遠離渦的森林內紮營。
時間已晚,確定環境安全的當下他們無須冒著視線不佳的風險回到基地,最為重要的核心回收很快就會有新的小隊來處理了。
狹小的開放帳篷前一群人等候醫療官的治療,人群中唯獨缺少了方才戰鬥中表現最為活躍的身影。
「不會吧……」他想起里斯在魔物拋下劍前也被劍傷到了幾次,憶起對方連淋濕身子都不在意的情景,弗雷特里西溜進臨時搭起的醫療棚,從熟人那借了簡便醫療箱。
途中經過一簇簇篝火,篝火旁的人不是烤乾衣服,就是忙著熱軍用調理包。
在這之中依舊沒有里斯的存在。
弗雷特里西走進E中隊搭帳區,在大多數人累得要死、正休息的狀態下,此時搭建好的帳篷寥寥無幾,他很快就找到了里斯所屬的帳篷—--唯一有燈光的。
「我是B中隊的弗雷特里西。里斯前輩,方便進去嗎?」他站在垂下帆布幔的入口。
沒等多久裏頭就傳來含糊的回應:「進來吧。」
弗雷特里西掀起布幔走了進去,兩人的軍用帳篷只有一個睡袋,一入眼的是里斯充滿瘀傷與傷痕的背部。
里斯正披掛起原本屬於自己的制服,弗雷特里西看到有條細長的縫開在上衣上,間接證實了他早前的猜測。
「是小隊長有甚麼事情要轉達給我的嗎?」轉過身的里斯注意到來的人是誰後,原先有些嚴肅的表情鬆緩了下來。「原來是你,你沒去找醫療官嗎?」
「其實沒甚麼大礙,我是為了這個而來的。」弗雷特里西不太正經地舉起醫療箱讓里斯看,嚴肅的氣氛、話語,本來就不是他能安然置身其中的。
里斯有些心虛地移開眼神。「……檢疫的話,剛做過了。」即使在這般情況下,簡易的檢查還是能做的。
「但是傷口還沒處理吧。」帳篷一角放了水盆,水盆旁則整齊摺疊里斯上一刻還穿著、弗雷特里西多帶的B中隊制服。
「比起其他人,我的傷沒甚麼。」像是要遮掩傷口、避免對方追問,里斯一個箭步取下剛掛上的制服,不太自然地扣上釦子。
角落沾滿血的舊繃帶,弗雷特里西可沒漏看。
「里斯前輩在上一個任務就受傷了吧,為什麼不請求退出這次的任務?甚至帶著傷口淋雨。」
「嘶—--」里斯本來想回應,可就在弗雷特里西強硬地逼迫他坐在地上,並惡意壓住傷口時狠狠倒抽一口氣。
點一盞油燈在他們身邊的弗雷特里西,無言地以視線催促里斯脫下上衣,百般無奈下里斯再次將背部暴露在對方眼下。
堪稱花花綠綠的瘀傷與無數淺短的割傷間,有一道傷痕特別醒目,幾乎劃過了里斯半個背。即使里斯自己有稍微清理過身體,那條傷痕周圍的皮膚也已經紅腫。
沾有酒精的棉花球一觸及綻開的皮肉,里斯全身的肌肉便緊繃了起來。弗雷特里西自知自己處理傷口技巧頂多應付酒後鬧事程度,但里斯的反應令他詫異,他下手已經很輕。
與其因里斯稍嫌誇張的反應而驚訝,倒不如說是因為里斯其實也是會痛這事實而吃驚。
「很痛嗎?」弗雷特里西稍微施加了力道。
「呃!廢……輕一點。」里斯硬是把快脫出口的穢語咬碎在嘴中,甚至握緊了垂在身側的拳頭。
揭去流言蜚語後,里斯不過是不及二十歲的青年,和他人同樣是血肉之軀。
里斯的戰鬥實際上並不如謠傳得如此不真實,他沒有神力,也沒有取巧,反倒是腳踏實地得驚人。他比任何一個人都還積極地迎戰敵人,可這樣的事實經過渲染後化為針對性的流言。
里斯不怎麼說話,上藥時他也只是隱忍疼痛,吐出沉重的呼吸。
在運輸車上光線過於昏暗,里斯淋了一陣的雨使得制服上的血水幾乎沖刷殆盡,導致誰也沒注意到里斯其實受了傷。
此時看來,他當時的沉默可能是痛得不想說話吧,分明得找人處理的背後傷口卻沒去找醫護官,八成也是出於這樣的理由。
「抱歉,結果把你的制服弄成那樣。」就在後輩收拾起用過的棉球,準備替前輩纏上新的繃帶時,一直沉默的前輩幽幽地說了句。
「沒關係,隊內的配給品嘛。里斯前輩沒有感冒就好。」弗雷特里西有些意外對方提起的話題如此樸實。
「太饒舌了,你選一個。」
「啊?」弗雷特里西仍兀自沉浸在樣品與實物不符的衝擊裏,沒意識到里斯在說甚麼。
「稱呼。『里斯』或者『前輩』,你選一個。」
「—--前輩。」依弗雷特里西的熱愛熱鬧氣氛的個性,他應該會選擇名字來稱呼對方,減少彼此的距離感。可不知怎地,面對里斯他自然而然的選擇了中性的、不包含被喚者個人特色的稱呼。
里斯貌似很滿意地點點頭。雖然弗雷特里西不了解他是因簡略的稱呼而滿意,或者間接被人認可自己有著與稱呼相當的實力而滿足。
「你為什麼要多準備一套衣服?」最痛苦的過程已經過了,放鬆下來的里斯話匣子同時開了起來。
「是沒甚麼大不了的理由,想讓戰死的弟兄體面些……」然而里斯沒有出言譏諷。
「感覺你很習慣照顧人。」
「因為我有個不照顧自己的親生兄弟在連隊裏呢,久了不自覺就變成這樣了。啊,我沒有暗指前輩的意思在—--」里斯擺了擺手中斷後輩的話,他其實不是很在意。
「前輩不會害怕嗎?獨自一人站在魔物面前。」
「你會嗎?」里斯沒有正面回答。
「會啊。」
「那就是了。」他稍微抬起手,方便弗雷特里西把繃帶繞過他的脇下。
昏黃的燈火搖曳,當繃帶纏好時,燈油亦將罄。
「前輩信任隊友吧。」
「當然。」
「那麼像現在讓人包紮的感覺很難受嗎?」
查覺到弗雷特里西沒忘記自己當時的排拒,略帶責難的話語,里斯不禁苦笑幾聲。
「不,一點也不。」
「雖然和隊友配合的很好,可是你沒察覺自己在攻擊出現空檔時,總是嘗試一個人衝上前去。」弗雷特里西把結綁在不壓迫到傷口的位置。「請再多信任隊友一點。」
被燈火拉長的影子在帳篷帆布上劇烈搖晃著,下一秒帳棚內便無任何光線。
「說的也是,畢竟我也是人啊。你的建議我會銘記在心。」
黑暗中響起了這麼一句話語,為夜晚畫下了尾聲。
這便是兩人第一次的互動。
回到基地的路程中武裝車一路震盪,即使在任務中身體沒被魔物撕扯得散架,路途之顛簸也足以使他們重新站上地面的那刻腳步踉蹌。
例行的檢疫作業過程原就繁複,在檢測儀器數量有限的情況下更顯冗長。原地靜待不符弗雷特里西的性格,穿著檢疫隔離衣的他以一手勾住另一手的手臂,舒展長時間待在狹小機艙內而緊繃的肌肉。
「嘿。」一邊發出無意義的聲音,弗雷特里西轉換拉筋的動作,他屈下單膝、一腿拉直,以一定的頻率上下壓彈身子後換拉另一條腿。
他看著檢疫設施內的其他人,一部份的人坐在等待區的椅子上,檢疫隔離衣或在他們腿上或是身旁,再一部份是選擇閉目養神,剩餘的則像是弗雷特里西一樣找些事情打發時間。
他的視線轉了一圈,最後停留在室內一處。
角落一台心肺功能檢測器坐落,使用者身著一件隔離褲,隔離上衣披掛在儀器前頭,亦沒有罩上量測受試者所需最大攝氧量的面罩,旁若無人地在不斷輪轉的跑帶上跑著。
由於心肺功能檢測並非常規檢疫的流程之一,工程師對他的公器私用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青年裸露的上半身纏滿了繃帶。
昨晚才親手幫里斯包紮過的弗雷特里西恨不得把人從心肺機下扯下來。
和弗雷特里西的想法相呼應似地,已經滿身汗水的里斯突然關掉儀器,他稍緩急促的喘息,湊近了不遠處飲水機的出水口,先是用水濺濕自己的臉,才開始喝起水來。
「真是閒不下來吶,E中隊備受注目的新人。」
「這種程度的任務對他而言只是小菜一碟吧,所以才有體力在那跑。」
無視當事人在場,弗雷特里西身後冒出各式藏著針的冷言冷語,與先前獨奏的儀器運轉聲合起音來。
負責檢疫的工程師絲毫不受影響繼續手邊的工作,一些閉目養神的待受檢者亦只是好奇地睜開一只眼,旋即失去興趣陷入自我沉思。
「我昨天親眼看到了!明明是其他人遭受一擊就會死的攻擊,對他卻完全無效。他一次次站起來繼續戰鬥……他剛在那邊跑著不是鐵錚錚的事實嗎?受傷的人哪有力氣跑啊!」
謠言炸開了鍋,弗雷特里西想衝上前扯開里斯的繃帶,讓所有人看清楚那些貨真價實、血淋淋的傷痕。
然而里斯早進入了檢疫區,聽不到外面的人說了甚麼。
「那樣根本不是人了吧。」
當弗雷特里西回過神來,在場的人話題已換了好幾輪,然後停止。
滿室又恢復到了僅存機器吱嘎作響、檢驗結果報表接二連三印出的聲音。
『我也是人。』
那樣冰冷的場景與聲響下,弗雷特里西心中迴盪起里斯昨晚在一片黑暗說過的話。
根據工程師所言,又有一個渦出現於不遠的城鎮,考慮到他們人員的耗損與疲勞,已經派出另一隻小隊趕來會合。
選擇運送時程將近一日的車輛把他們送到目的地,則是分析組偶爾的體貼。
為免拖延下個任務進行,補充的裝備已先行送至目的地。乘於尾車的弗雷特里西看著受傷無法繼續戰鬥的夥伴待在原地,或搬或拖地屍袋運到要先行回到基地的武裝車中,裏頭所裝全是上一刻仍是同伴的人的屍骸。
這一帶雨如不曾停歇般地下著,身於雨幕之後的隊友們露出了甚麼表情,弗雷特里西見不到。
眾人沿著配合車廂設立的ㄇ字型長椅而坐,多為初次實戰的他們即使閉目養神,車內的氣氛仍蔓延著一股過度緊繃而脆弱的氣氛。
前個任務中和弗雷特里西同梯的小隊長被怪物吃得連根指頭都不剩,醫護兵比需要他救治的戰士們早一口嚥氣。
才脫離了一個地獄,他們又拿到了直達下個地獄的門票,此時驚覺身處連隊之中即是往復生死界線的過程已經太遲。
事情還能再糟到甚麼地步呢。
弗雷特里西灰沉地想,然他表面一派輕鬆。
隊內氛圍像塊薄弱的玻璃,任一個人恐慌或是神經質的歇斯底里,皆足以尖銳地打碎它引起集體換氣過度般的影響,讓他人的精神一個接一個潰散。
上一個地獄之中他們已切身經歷,他們可說是連滾帶爬地完成任務,到底如何從那他媽的渦中出來的,過程大概沒有一個人說得完整,弗雷特里西只記得不斷往武裝車待命的地點疾奔,而身旁倒下了幾個人他沒有餘暇去拉他們一把。
仍心神未定的隊友們一丁點兒口述方才鬼門關前狼狽出逃的意念都無。
就在沉默快具現化為一只野獸吞掉車上的人時,車隊毫無預警停止了。
「是魔物嗎?」
「撐不到會合嗎—--」車內頓時迸出絕望的氣氛,他們沒有人員,沒有裝備,荒野中能往哪裡逃?
『E中隊已與B中隊會合。重複,E中隊已與B中隊會合。』
從每個人的無線電中傳出了極為陌生的嗓音,嗓音的主人似乎不習慣這樣的工作,他的語調有些不自在與生澀。
膽子比較大的人,從半開放的後車廂探出頭確認真實情況。
B中隊的車列旁,確實多了相同車種的車隊。
會合似乎比任何人預想得來得早,兩陣車隊停了一陣子。由於B中隊小隊長尚未進入狀況,兩隊小隊長光是討論如何一起平安地到作戰目的地就花了好段時間。不能全怪B中隊小隊長,被臨時推選的他傳出無線電的聲音透露著明顯的驚慌失措。
終於等到引擎再次運轉,車體大大地晃動一下後又緩緩開駛。
無線電此時只傳出了零落的對話,他們得知由E中隊當前導,B中隊壓尾。
弗雷特里西面對外頭而坐,眼盯泥濘地面上留下的一道道輪胎痕發呆。這時一雙軍靴踏過泥水坑濺起土色的水花,一隻手則抓住了車廂後的扶手。
是有著一頭金粟髮、年紀與弗雷特里西相仿的連隊成員,他一腳踏上了位於車牌下方的腳踏板。弗雷特里西沒有多想,拉住了他另一隻手將人給拉了上來。
那隻手濕漉漉的,因雨水失去了些許溫度。
「謝謝。」對方輕聲說,聲音與最初無線電中聽到的嗓音相同。
弗雷特里西瞅了眼對方的臂章,深赭色,是E中隊的人。
E中隊的人為什麼要上B中隊的車?還只有一個人。
接收到那滿是狐疑的視線,藍眼青年又開口了:「里斯‧拉法基。貝爾金小隊長要我押車。」語畢,里斯挑選了個車廂角落坐定。短髮青年尚來不及詢問怎麼僅派他一人押車,車廂內同僚的閒言閒語已告知他許多—--分不清有幾分真實的—--資訊。
「里斯?不是那個近日在E中隊十分活躍的新人嘛。」
「那個不太搭理人的傢伙啊……」
「聽說戰鬥中表現不錯呢。」
弗雷特里西看了眾人一眼,又回頭看了背對著眾人的里斯。
「上來起碼打聲招呼吧?不吭一聲的,新人氣焰也該有個程度。」似乎有人將里斯的寡言解釋為一種傲慢。
那些話語並沒有因路途的顛簸給震碎成雜音,里斯肯定都聽見了,聽得一清二楚。可他只是靜靜地坐在角落,靜靜地,讓人無法摸清他在想甚麼。
坐在里斯正對面的弗雷特里西大膽地觀察起里斯,里斯只顧把視線往荒野送,沒注意到對方露骨的打量。
被雨淋濕、髮束全塌了下來的淺棕色髮尾,正不斷滴落水珠。他全身溼透,大概是在大雨中等了最尾車經過自己的視線範圍一陣子。
水不只由頭髮滴下,尚從里斯的褲管、衣角滴出,他所坐的位置擴出了些許深色的水漬。
里斯表情木然望著外頭,似是忘了自己已渾身濕淋,那身子的主人在沒有意識到的情況下打起哆嗦。
雨聲唏哩,氣氛隨著冷風的灌進降溫。弗雷特里西亦不喜歡這樣的氛圍。他看了看濕淋淋的里斯,想著離目的地需要一天的路程,中途是否停留休息還是未知數,要是就這麼直往目的地,里斯又沒換下衣物的話,說不準他就在戰鬥前倒下了。
「里斯前輩,」弗雷特里西知道里斯早他一期入隊。「要換件衣服嗎?」這時背後又一波碎語,他沒去管。
「淋這點雨不礙事。」里斯沒有拿出毛巾的意願,弗雷特里西注意到他的背包特別地扁。
「還不知道之後的情況,先處理一下,你不會願意一些小事耽擱到了任務。」弗雷特里西翻找了自己的背包,拿出了一件上衣。
「你都多帶一件衣服?」露出了些微驚愕表情的里斯,像是在說:『第一次看到有人在背包裏塞無助於戰鬥的物品』。
弗雷特里西沒多說甚麼,單純等里斯接過乾淨的衣物。
維持了對對方行為感到不解的微妙表情一陣子後,里斯默不吭聲穿上那件縫有墨綠色臂章的制服,泡了水的制服被他收進了背包內。
「謝了。」微微點了頭,里斯的身體終不因濕冷顫抖。
泥土與雨水混和的潮濕氣味依舊揮散不去。
路程間車隊沒有停歇,大部分的人只好假寢恢復體力,卻適得其反。
他們一到目的地,那裏已成了座大型的廢墟。
沒有人去設想如果他們早一點到達,呈現在視網膜上頭的景致是否會大不相同,他們已無氣力想像。
「右翼!右翼散開—--」城鎮破壞情況比預想來得嚴重,原先依賴城市地圖建立起的作戰無法有效執行;建築物落下的瓦礫橫躺於道路間,堵去了去向。城鎮實況已不如地圖面貌。
「你倒是說說這種情況是要怎麼散開!」小隊裏有人抗議。不要說對付眼前的魔物,光是避開腳下四散的石塊便用盡心力。
「上方有敵人俯衝,趴—…」裏頭有人聽到類似禽鳥類拍動翅膀的聲響,才要出聲提醒,手臂外側生有蝙蝠般薄翼的魔物已經用堅硬的利牙咬去了隊員的半顆頭。
鮮血從魔物的下顎滴淌,更多的則從死者殘留的半個頭噴湧而出。失去氣力的軀體直接向前倒去—--
到前一刻還忙著找出路的人因眼前的景象震懾,忘了移動雙腳。
「啊…啊啊……」呆站在地的連隊成員無意義地呻吟,雙腿打著顫,恐懼確實蔓延了開來。
B中隊的成員們,想也想不到他們昨天才死裏逃生,這下又要往死地裏鑽。
「嘎嘎嘎嘎……」背脊突出骨頭樣貌的刺的魔物,嘴邊發出陣陣笑聲,同時咀嚼著口中所咬的骨肉。如果牠是人類,此刻定是咯咯嘲笑眼前人類的失態。
有人直接吐了出來,他們都看到鮮紅的液體裏混雜灰白色的柔軟碎塊滴了下來。
士氣低迷的他們喪失了最後一絲求生意志,因此削鈍了他們的反應。
好不容易克服了恐怖,踏出軟綿又踉蹌的腳步時,弗雷特里西所在的小隊又少了幾個人。
「沒聽到這樣的消息啊!情報偵查組都做甚麼去了?」逃出的眾人尋找偵察機的蹤跡,現下僅有把這般劣勢歸咎於有責任傳達城鎮情報的人員,他們的心情才會好過些。
弗雷特里西跟著其他人轉動自己的視線,然而他心底明白,偵查組八成不是不報,而是不能報。相信隊友也隱約感覺到了,只是不願承認。
這念頭才剛起,他們便看到了:電傳機連著線路被扯出了偵查車外,而偵查車本身支離破碎,滿地碎片彷彿機體被人高處拋下堪比空難現場。
一隻手臂由機體殘骸下伸出,大半身軀被壓在鐵片下方的通訊官盡責地伸長了手,最後的畫面卻定格在食指搆上送出鍵的前一秒。電報內容都打好了,由外人來看這畫面是極其壯烈又極其地遺憾。
在弗雷特里西等人眼中,未發出的電報即是他們的訃文。
此時分明置身於城鎮中,身陷的絕望卻比渦來得泥淖深沉,他們無處可去。
出乎弗雷特里西意料的,四周萬分寧靜。縱使爆炸、瓦礫崩落、魔物振翅的聲響仍舊存在,他聽得到隊友急促、紊亂的鼻息聲。他轉過身去,他的隊友癱坐水漥中,模樣像極正在崩毀的沙堡。
他們前一刻兇戾的樣貌是由名為恐懼的沙子堆積而成,然而他們已經失去感受恐懼的能力,沒有人哭喊:「老子受不了這鬼地方了!」一邊逃離戰場(實際來說可以這樣做的人少之又少,因為他們多在無處可躲的渦中戰鬥);也沒有人腎上腺素高漲地咆嘯:「把你這婊子養的轟回你媽屁眼去!」一面亂無章法掃射彷彿彈葯源源不絕。
他們放棄了,放棄對死亡的恐懼,放棄對活著的渴求,甚至沒有人想劫武裝車逃走。沒有甚麼比麻木地聽天由命來得更加危險的事了。
「各位----」這樣下去可不行。弗雷特里西心忖,才要開口想辦法激起隊友的情緒,一道嗓音突兀地插入人群。
「B中隊愣著磨磨蹭蹭幹嘛?至快到作戰預定地點集合。」是那個大夥聽過幾次,卻仍陌生的嗓音。那道嗓音比之前來得冰冷,先前的生澀與不自在就像幻夢一般。
里斯的話讓所有人如夢初醒,想起來到這裡應做的任務。
要阻止這些魔物,唯有揪出操縱牠們的黑手。追蹤那未知魔物的路上,不斷有新的訊息傳入無線電:連隊又一人殞命、怪物的弱點……眾人在沉重的氣氛內默默跑向作戰地點。
「你們終於來了,敵人很棘手,小心應付。」在離怪物活動邊緣的安全帶,已經等候援軍多時的貝爾金沒有質問為何他們姍姍來遲。在他的腳邊新選拔出的B中隊小隊長正摀著受傷的肩膀,大量的血滲出制服、弄髒了他的手。
「戰鬥指揮交給你了,里斯。我想辦法聯繫基地,請求武裝艇的支援。」里斯稍稍點了頭,分秒必爭的戰場上他不目送小隊長的離去,而是轉過身子看著參加任務的成員們:「對近身戰有自信的人和我一起吸引敵人的注意,擅長槍擊的人負責牽制作戰中心與作戰外圍的敵人。」
「其他人則掌握時機追擊,以上。」
里斯此時的表情和運輸車上的一樣淡漠,一樣的面無表情,可沒來由的,弗雷特里西眼中看來的他,現下還多了份被精心雕刻過的冷峻。
站在他們面前的人型魔物,體表覆著犀牛般的厚皮,身形是人類的兩至三倍大,牠的右手不知為何拿著聖劍。
如果有武裝艇在的話,這次的任務會輕鬆許多。可B中隊的武裝艇已在上場戰鬥中墜毀,E中隊則是考量到城市戰中飛行不易而取消配置。
「這有甚麼好怕的,大家一起上不就好了。」過往的任務中遭遇過體型更加巨大的魔物的隊員,無視指揮貿然衝上。他忘了之前之所以能與巨型魔物對抗,是因為有配備了各種強力武器的武裝艇在。
魔物對衝過來的渺小人類咆嘯,嘲笑著人類不自量力。牠揮動了左臂,擊中連隊成員的瞬間,發出了宛如熟爛的果子由樹梢墜於地面的聲音。
被這樣的攻擊擊中,斷了幾根骨頭都稱得上大幸。那人的身體筆直飛了出去,砸中廢墟揚起塵灰,脆弱的肉體抽搐了幾下後便再也不動。
這幕讓在場的人稍微體認到自己在何等劣勢中作戰。
「牠學習能力很強,動作敏捷,各位當心。」即便目睹了隊友在自己眼前慘死,里斯的語調仍是沒有變化。
「E中隊的當紅新人只有這點能耐嗎?耍耍嘴皮子可不算作戰。」弗雷特里西看到里斯皺起的眉很快就平復了,看來冒犯的言論對他不是全無影響。
說話者就像剛才的犧牲者那般衝了上去。
「回來!」隊友們的勸戒他全聽不見,他的眼裡充滿了瘋狂。當恐懼來到最高閥值時,有人選擇放棄,有的人便像這名隊員失去判斷能力。
魔物揮出的劍即將刺中連隊成員前,一抹身影橫在劍前,兩把金屬的撞擊激起清脆的迴響。
擋下這擊的里斯甚麼也沒說,只是又蹙起了眉。此時里斯招架的姿勢雖毫無破綻,但弗雷特里西沒漏看擋下攻擊的瞬間,里斯的手差點握不住劍柄,不是與魔物蠻力互峙的關係,更像是痛覺造成的無力。
疼痛—--難道里斯身上有傷嗎?
然而里斯很快就退了一步,擺出重新迎擊敵人的姿勢。弗雷特里西從中看不出甚麼端倪,剛才里斯剎那間表現出的不適彷彿只是他個人的錯覺。
里斯的格檔為戰鬥拉開了序幕,遠處槍聲響起,子彈打在怪物厚實的皮表上。弗雷特里西因此把問題拋諸腦後,這不是現在該想的事。他和其他負責近身牽制的同伴配合著里斯開始追擊。
多虧了游擊隊負責擊落小型魔物,縱使子彈無法穿透作戰主要目標的厚皮,也達到了引開注意力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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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戰看似順利,可主要敵人尚未被擊倒,相反地,連隊這邊又損失了五名成員。
如里斯所說的,這個魔物有著學習能力,交鋒的期間,牠已經學會了連隊成員的作戰模式。
「再拖下去我們就要徹底居於下風了。」里斯抬頭看著矗立於自己身前的怪物背影,在眾人的合力下雖然對牠產生了一定傷害,可連隊這邊付出的代價更高。
怪物的弱點究竟在哪裡?弗雷特里西和在場的其他人也在攻防中試著找出,弗雷特里西心裏有底,卻無法肯定。
要是不試著刺探,僅是徒增夥伴的犧牲。下定決心的弗雷特里西深吸一口氣,往前站出。
眼角餘光瞥見他動作的里斯開口喝斥:「別亂來!」八成是弗雷特里西太過緊張,那語氣聽來有些動搖。
「嘎!」察覺又一人要朝自己劈砍的魔物大吼,吼聲讓周邊的人耳膜刺痛,零星的幾隻小星魔物也躁動不安。
「這裡!」弗雷特里西閃過刺來的劍,他大幅度揮動手上已變形為大劍模樣的武器。他如此的行為無異是捨身攻擊,不是敵人亡就是他死。
劍正要劈中魔物腹脇的幾釐前,動作過大的他來不及應對瞬息萬變的戰場上的變化,他甚至沒看清楚眼前閃過的黑影究竟是甚麼,身體被打飛一段距離後才感到劇痛,一切快得令人措手不及。
弗雷特里西運氣很好,怪物只是急忙保護要害,像趕走惱人的蟲子似地一揮,並沒有和那些殞命的隊友一樣一擊一命嗚呼。千鈞一髮,他事後憶起這事仍是滿身冷汗。
怪物有這樣的反應就足夠了。倒地的弗雷特里西勉強撐起尚殘留撞擊疼痛的身子。「腹部!牠的弱點是腹部!」
「魔物的弱點是腹部,槍手不要停止牽制!」將訊息傳達給各分隊後,里斯撿起殉職隊員手邊的聖劍,旋即甩手讓原本刃身稍寬的單手長劍變為細身劍。
巨型怪物的皮膚堅如巨岩,連隊成員只能在表面留下幾道刻痕,無法給予牠致命性傷害。里斯幾經考量改以製造出血性傷口為首要目標,他雙手緊握劍柄、避免成為攻擊標的而壓低身體衝上前去。
即使腹部皮膚薄弱許多,纖細的劍尖抵在上面還是讓劍身彎曲了。
「這種程度……!」里斯緊咬著牙,壓上全身的重量向前滑動,鞋底在溼濘的地面上磨出長長的軌跡。
很快那股抗拒異物入侵的抵擋就消失了,幾乎是沒有聲響地,劍身順暢埋進了怪物體內,接著從背後穿出。
這一刺使巨型魔物陷入了瘋狂,牠將手中屬於人類的武器拋出,嘗試把刺穿肚子的劍拔出,可牠的蠻力反倒讓劍柄在自己手中應聲斷裂。
「遠離,不要進到牠的攻擊範圍內!」里斯彎身躲開憤怒揮向自己頭顱的拍擊,隨後又一個拍擊追上,他趕緊在地上翻滾幾圈逃出。
腦袋因為撞擊還有些暈眩的弗雷特里西遠遠看著,看著里斯難看卻確實的防禦奏效,濕地上滾過幾圈讓他衣物沾滿泥水。
里斯隨手抹過臉上的泥巴:「援護射擊繼續!」他在發狂四處亂竄的魔物身邊迂迴,不知何時他手中又多了一把劍,他抓緊時機拿過散亂在附近、一把又一把的劍,並準確刺入。
沒少吃過幾下攻擊的里斯刺入最後一劍時連站都站不太穩,他氣喘吁吁地仰望魔物,汗水與泥水的混合物流進眼底,他不禁瞇起了眼。
遮翳太陽的陰雲散去,雨後強烈的日照曬在地表。順著劍刃流下的黏稠綠液在日光中閃閃發亮。
怪物仍舊聳立在年輕的連隊成員面前,再次揮舞手臂。里斯卻不為所動,抬頭眼睜睜看著揮來的拳頭驚險擦過鼻樑。
身上插滿了劍的魔物宛如行進時動能突然消失的車輛般,那巨大身軀順著攻擊的方向倒下,里斯也向後退了好幾步。
畫面彷彿靜止了,站在那的是經過一番苦鬥獻祭神祇、沾染一身血汙的祭司。
勉強用自身的劍撐在地面上的里斯狼狽極了,焦茶色的上衣也免不了怪物深綠色及自己鮮紅血液的洗禮,半濕的泥沙厚重地覆在上頭。
弗雷特里西眼裏的一切在逐漸升溫的陽光底下閃耀著。里斯的身形輪廓泛著模糊的光圈,倒在地面的物體身上的劍山反射刺眼光芒。
遠方傳來飛行器引擎的運轉音,在血祭裏存活下來的連隊成員解放似地歡呼。
里斯在武裝艇陰影及莫大噪音中獨自站著。
戰鬥結束後連隊在荒廢的城鎮中尋找生還者。
這次任務以引導鎮民至安全地帶為優先,然而城鎮滅亡的速度比預估的數值來得快。將重傷患、倖存的居民以及裝有同伴屍骸的屍袋送上幾艘後來增援的武裝車後,剩餘的人在遠離渦的森林內紮營。
時間已晚,確定環境安全的當下他們無須冒著視線不佳的風險回到基地,最為重要的核心回收很快就會有新的小隊來處理了。
狹小的開放帳篷前一群人等候醫療官的治療,人群中唯獨缺少了方才戰鬥中表現最為活躍的身影。
「不會吧……」他想起里斯在魔物拋下劍前也被劍傷到了幾次,憶起對方連淋濕身子都不在意的情景,弗雷特里西溜進臨時搭起的醫療棚,從熟人那借了簡便醫療箱。
途中經過一簇簇篝火,篝火旁的人不是烤乾衣服,就是忙著熱軍用調理包。
在這之中依舊沒有里斯的存在。
弗雷特里西走進E中隊搭帳區,在大多數人累得要死、正休息的狀態下,此時搭建好的帳篷寥寥無幾,他很快就找到了里斯所屬的帳篷—--唯一有燈光的。
「我是B中隊的弗雷特里西。里斯前輩,方便進去嗎?」他站在垂下帆布幔的入口。
沒等多久裏頭就傳來含糊的回應:「進來吧。」
弗雷特里西掀起布幔走了進去,兩人的軍用帳篷只有一個睡袋,一入眼的是里斯充滿瘀傷與傷痕的背部。
里斯正披掛起原本屬於自己的制服,弗雷特里西看到有條細長的縫開在上衣上,間接證實了他早前的猜測。
「是小隊長有甚麼事情要轉達給我的嗎?」轉過身的里斯注意到來的人是誰後,原先有些嚴肅的表情鬆緩了下來。「原來是你,你沒去找醫療官嗎?」
「其實沒甚麼大礙,我是為了這個而來的。」弗雷特里西不太正經地舉起醫療箱讓里斯看,嚴肅的氣氛、話語,本來就不是他能安然置身其中的。
里斯有些心虛地移開眼神。「……檢疫的話,剛做過了。」即使在這般情況下,簡易的檢查還是能做的。
「但是傷口還沒處理吧。」帳篷一角放了水盆,水盆旁則整齊摺疊里斯上一刻還穿著、弗雷特里西多帶的B中隊制服。
「比起其他人,我的傷沒甚麼。」像是要遮掩傷口、避免對方追問,里斯一個箭步取下剛掛上的制服,不太自然地扣上釦子。
角落沾滿血的舊繃帶,弗雷特里西可沒漏看。
「里斯前輩在上一個任務就受傷了吧,為什麼不請求退出這次的任務?甚至帶著傷口淋雨。」
「嘶—--」里斯本來想回應,可就在弗雷特里西強硬地逼迫他坐在地上,並惡意壓住傷口時狠狠倒抽一口氣。
點一盞油燈在他們身邊的弗雷特里西,無言地以視線催促里斯脫下上衣,百般無奈下里斯再次將背部暴露在對方眼下。
堪稱花花綠綠的瘀傷與無數淺短的割傷間,有一道傷痕特別醒目,幾乎劃過了里斯半個背。即使里斯自己有稍微清理過身體,那條傷痕周圍的皮膚也已經紅腫。
沾有酒精的棉花球一觸及綻開的皮肉,里斯全身的肌肉便緊繃了起來。弗雷特里西自知自己處理傷口技巧頂多應付酒後鬧事程度,但里斯的反應令他詫異,他下手已經很輕。
與其因里斯稍嫌誇張的反應而驚訝,倒不如說是因為里斯其實也是會痛這事實而吃驚。
「很痛嗎?」弗雷特里西稍微施加了力道。
「呃!廢……輕一點。」里斯硬是把快脫出口的穢語咬碎在嘴中,甚至握緊了垂在身側的拳頭。
揭去流言蜚語後,里斯不過是不及二十歲的青年,和他人同樣是血肉之軀。
里斯的戰鬥實際上並不如謠傳得如此不真實,他沒有神力,也沒有取巧,反倒是腳踏實地得驚人。他比任何一個人都還積極地迎戰敵人,可這樣的事實經過渲染後化為針對性的流言。
里斯不怎麼說話,上藥時他也只是隱忍疼痛,吐出沉重的呼吸。
在運輸車上光線過於昏暗,里斯淋了一陣的雨使得制服上的血水幾乎沖刷殆盡,導致誰也沒注意到里斯其實受了傷。
此時看來,他當時的沉默可能是痛得不想說話吧,分明得找人處理的背後傷口卻沒去找醫護官,八成也是出於這樣的理由。
「抱歉,結果把你的制服弄成那樣。」就在後輩收拾起用過的棉球,準備替前輩纏上新的繃帶時,一直沉默的前輩幽幽地說了句。
「沒關係,隊內的配給品嘛。里斯前輩沒有感冒就好。」弗雷特里西有些意外對方提起的話題如此樸實。
「太饒舌了,你選一個。」
「啊?」弗雷特里西仍兀自沉浸在樣品與實物不符的衝擊裏,沒意識到里斯在說甚麼。
「稱呼。『里斯』或者『前輩』,你選一個。」
「—--前輩。」依弗雷特里西的熱愛熱鬧氣氛的個性,他應該會選擇名字來稱呼對方,減少彼此的距離感。可不知怎地,面對里斯他自然而然的選擇了中性的、不包含被喚者個人特色的稱呼。
里斯貌似很滿意地點點頭。雖然弗雷特里西不了解他是因簡略的稱呼而滿意,或者間接被人認可自己有著與稱呼相當的實力而滿足。
「你為什麼要多準備一套衣服?」最痛苦的過程已經過了,放鬆下來的里斯話匣子同時開了起來。
「是沒甚麼大不了的理由,想讓戰死的弟兄體面些……」然而里斯沒有出言譏諷。
「感覺你很習慣照顧人。」
「因為我有個不照顧自己的親生兄弟在連隊裏呢,久了不自覺就變成這樣了。啊,我沒有暗指前輩的意思在—--」里斯擺了擺手中斷後輩的話,他其實不是很在意。
「前輩不會害怕嗎?獨自一人站在魔物面前。」
「你會嗎?」里斯沒有正面回答。
「會啊。」
「那就是了。」他稍微抬起手,方便弗雷特里西把繃帶繞過他的脇下。
昏黃的燈火搖曳,當繃帶纏好時,燈油亦將罄。
「前輩信任隊友吧。」
「當然。」
「那麼像現在讓人包紮的感覺很難受嗎?」
查覺到弗雷特里西沒忘記自己當時的排拒,略帶責難的話語,里斯不禁苦笑幾聲。
「不,一點也不。」
「雖然和隊友配合的很好,可是你沒察覺自己在攻擊出現空檔時,總是嘗試一個人衝上前去。」弗雷特里西把結綁在不壓迫到傷口的位置。「請再多信任隊友一點。」
被燈火拉長的影子在帳篷帆布上劇烈搖晃著,下一秒帳棚內便無任何光線。
「說的也是,畢竟我也是人啊。你的建議我會銘記在心。」
黑暗中響起了這麼一句話語,為夜晚畫下了尾聲。
這便是兩人第一次的互動。
回到基地的路程中武裝車一路震盪,即使在任務中身體沒被魔物撕扯得散架,路途之顛簸也足以使他們重新站上地面的那刻腳步踉蹌。
例行的檢疫作業過程原就繁複,在檢測儀器數量有限的情況下更顯冗長。原地靜待不符弗雷特里西的性格,穿著檢疫隔離衣的他以一手勾住另一手的手臂,舒展長時間待在狹小機艙內而緊繃的肌肉。
「嘿。」一邊發出無意義的聲音,弗雷特里西轉換拉筋的動作,他屈下單膝、一腿拉直,以一定的頻率上下壓彈身子後換拉另一條腿。
他看著檢疫設施內的其他人,一部份的人坐在等待區的椅子上,檢疫隔離衣或在他們腿上或是身旁,再一部份是選擇閉目養神,剩餘的則像是弗雷特里西一樣找些事情打發時間。
他的視線轉了一圈,最後停留在室內一處。
角落一台心肺功能檢測器坐落,使用者身著一件隔離褲,隔離上衣披掛在儀器前頭,亦沒有罩上量測受試者所需最大攝氧量的面罩,旁若無人地在不斷輪轉的跑帶上跑著。
由於心肺功能檢測並非常規檢疫的流程之一,工程師對他的公器私用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青年裸露的上半身纏滿了繃帶。
昨晚才親手幫里斯包紮過的弗雷特里西恨不得把人從心肺機下扯下來。
和弗雷特里西的想法相呼應似地,已經滿身汗水的里斯突然關掉儀器,他稍緩急促的喘息,湊近了不遠處飲水機的出水口,先是用水濺濕自己的臉,才開始喝起水來。
「真是閒不下來吶,E中隊備受注目的新人。」
「這種程度的任務對他而言只是小菜一碟吧,所以才有體力在那跑。」
無視當事人在場,弗雷特里西身後冒出各式藏著針的冷言冷語,與先前獨奏的儀器運轉聲合起音來。
負責檢疫的工程師絲毫不受影響繼續手邊的工作,一些閉目養神的待受檢者亦只是好奇地睜開一只眼,旋即失去興趣陷入自我沉思。
「我昨天親眼看到了!明明是其他人遭受一擊就會死的攻擊,對他卻完全無效。他一次次站起來繼續戰鬥……他剛在那邊跑著不是鐵錚錚的事實嗎?受傷的人哪有力氣跑啊!」
謠言炸開了鍋,弗雷特里西想衝上前扯開里斯的繃帶,讓所有人看清楚那些貨真價實、血淋淋的傷痕。
然而里斯早進入了檢疫區,聽不到外面的人說了甚麼。
「那樣根本不是人了吧。」
當弗雷特里西回過神來,在場的人話題已換了好幾輪,然後停止。
滿室又恢復到了僅存機器吱嘎作響、檢驗結果報表接二連三印出的聲音。
『我也是人。』
那樣冰冷的場景與聲響下,弗雷特里西心中迴盪起里斯昨晚在一片黑暗說過的話。